然而，對于剛踏入仕途的蘇軾而言，他已經(jīng)深感無力。他始終懷著對民眾的悲憫之情來履行職責(zé)，卻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根本超出了他的權(quán)限。在面對國家制度的困境時，他常常感到作為官員的自己無比羞愧。

1063年，嘉祐八年三月，宋仁宗去世。為了修建帝陵，鳳翔府必須提供大量木材。光是這件事，就耗費了蘇軾五個多月的時間。當(dāng)時正值大旱，河流干涸，木材根本無法運送，這讓蘇軾倍感痛苦。他在詩中提到，帝陵的工期緊迫，地方政府和縣城都在催促百姓，誰都不敢反對皇帝的后事。然而，他卻表示“民勞吏宜羞”。作為官員如果不能為百姓謀求福祉，反而讓他們承受沉重的負(fù)擔(dān)，就該感到羞愧——這既是對其他官員的警示，也是對自己的鞭策。

他因此感到沮喪，認(rèn)為當(dāng)官毫無意義。某天，他站在寶雞縣的斯飛閣上，眺望遠方，開始懷念起家鄉(xiāng)。他在心中自問：“是誰使我對官位念念不忘，卻輕易拋棄了故土呢？我這一生是不可能像漁夫和樵夫那樣過著悠然的生活了！”

宋選離任后，鳳翔知府的職位由陳希亮接任。陳希亮是眉州人士，理論上來說，他不僅是蘇軾的同鄉(xiāng)和前輩，同時也是他的上司，因此兩人應(yīng)當(dāng)有和諧的共事關(guān)系。然而，實際上他們的關(guān)系卻相當(dāng)緊張，給蘇軾帶來了不少麻煩。

歷史記載，陳希亮是一位作風(fēng)果斷、剛正不阿的能干官員，他一生不靠他人容貌，“無論王公貴人，皆對此心生畏懼�！鄙先沃�后，他聽到鳳翔府中的差役們都稱蘇軾為“蘇賢良”，便十分憤怒地說道：“府的判官就是判官，什么賢良不賢良的。”盡管懲罰落在差役身上，受到影響的仍是蘇軾。

因為蘇軾才華出眾，他撰寫的公文在宋選任職期間幾乎沒有被修改。然而，陳希亮則有所不同，他總是直接進行刪減，反復(fù)表示不滿。這讓以寫作自豪的蘇軾感到頗為沮喪。

隨著兩人間的摩擦增多，蘇軾漸漸不愿與陳希亮同處一室，甚至在官府的宴請和衙門的會議上都選擇缺席。陳希亮怒火攻心，向朝廷上奏彈劾蘇軾，結(jié)果導(dǎo)致蘇軾被罰了八斤銅。

年末時，陳希亮興建了一座凌虛臺，落成后邀請?zhí)K軾為此撰寫一篇紀(jì)念文章。

年輕氣盛的蘇軾覺得“報復(fù)”那位“惡上司”的機會終于來了，因此他信手寫下了《凌虛臺記》。這篇文章與一般的慶祝盛事的頌揚文章截然不同，其核心思想只有一個——通過建立高臺來炫耀于世是不切實際的。蘇軾在文中提到，不必談?wù)摳吲_的興起或倒塌，事實上這類事物本就易于腐朽。即便你真具備可依賴的才能，也不應(yīng)該寄希望于一座高臺留名于史。

以如此諷刺的方式暗指凌虛臺的建設(shè)者，陳希亮讀完后卻沒有做出任何修改，反而命人將其原文刻在石頭上。

多年之后，蘇軾才領(lǐng)悟到陳希亮為何總是要為難他。陳希亮曾私下對他人表示，自己壓制蘇軾的銳氣，是因擔(dān)心他年輕時得意，未來會遭受重大損失。得知這一點后，蘇軾終生感激這位前輩的恩情。

陳希亮的兒子陳季常，后來成為蘇軾最親密的朋友之一。成語“河?xùn)|獅吼”便是蘇軾調(diào)侃陳季常畏懼家中的妻子而創(chuàng)造的。蘇軾曾應(yīng)陳季常的請求，為陳希亮撰寫傳記，其中有一段寫道：“軾在鳳翔任職，實際上才跟隨公（陳希亮）兩年。那個時候年輕氣盛，愚昧無知，多次與公爭辯，表現(xiàn)在言語和面色上，后來對此感到懊悔�！庇捎跓o法領(lǐng)悟到陳希亮故意為難自己的深意，蘇軾已經(jīng)為此深感后悔。

正是因為有像宋選和陳希亮這樣的人，在積極鼓勵和負(fù)面打擊中，蘇軾才逐漸變得成熟和超脫。

蘇軾在鳳翔工作了三年多。宋英宗希望破格將他提拔到翰林院，擔(dān)任皇帝的秘書，負(fù)責(zé)起草皇帝的詔書或編寫起居注——歷史上許多宰相都是從這個位置晉升而來的。

然而，宰相韓琦對此表示反對，他認(rèn)為蘇軾年紀(jì)尚輕，經(jīng)驗不足，驟然提拔會無法贏得大家的認(rèn)可。

最終，蘇軾參加了館閣考試，并憑借出色的成績成為了一名直史官，專責(zé)編纂國家歷史。

在此時，蘇軾的妻子王弗去世，享年僅27歲，留下一個不到7歲的兒子蘇邁。王弗在16歲時嫁入蘇家，與蘇軾共度了十年的幸�；橐�，然而這段美好時光卻以悲劇告終，兩人不得不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蘇軾回憶起王弗初嫁時的情景，那時她在一旁做著針線活，沒人知道她其實文雅識字。直到有一次，蘇軾在朗讀時突然停頓，王弗在一旁輕聲給予了提示，這讓蘇軾大為震驚。他便拿起書逐一詢問王弗，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都能正確回答。

蘇軾任職后，王弗陪著他來到鳳翔。每當(dāng)有客人來訪，王弗都會躲在屏風(fēng)后面傾聽他們的對話。客人離開后，她會協(xié)助丈夫判斷這人是否值得交往。她明白丈夫性格直率，曾因此受過不少委屈，因此希望能在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中幫助他減少損失。蘇軾回憶道，她的觀察和判斷往往事后得到了驗證。

王弗去世后，蘇軾長時間感到失去了依靠，心中十分失落。在她離世十年后，他仍然夢見了她，醒來時悲痛不已。他披上衣服下床，寫下了那首流傳千古、感人至深的悼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王弗去世的第二年，即1066年，蘇軾的父親蘇洵去世。朝廷派出官船，將蘇洵的靈柩護送回到眉山老家。蘇軾與他的兄弟們則護送靈柩返回故鄉(xiāng)，守喪。這也是這對兄弟最后一次回到故鄉(xiāng)。

當(dāng)蘇軾在經(jīng)過27個月后重返帝都時，朝政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在1069年，即熙寧二年，年輕的宋神宗任命王安石負(fù)責(zé)改革，開啟了對北宋歷史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新政策。然而，從一開始，朝廷中的士大夫們就未能形成共識。這使得后來的朝廷政治陷入了分裂、互相攻擊和黨派斗爭的局面。

在1070年的科舉考試中，呂惠卿擔(dān)任主考官，蘇軾則是考官之一。由于當(dāng)時考生們了解到皇帝對變法的熱情，他們在試卷中紛紛贊美變法的偉大。有一位名叫葉祖洽的考生在試卷中寫道：祖宗法度若只是茍且遵循，皇帝應(yīng)與杰出的臣子一同“合謀而鼎新之”。這種言論本身并無不妥，但由于考官們的立場不同，對此言論的評價卻大相徑庭。

蘇軾認(rèn)為，葉祖洽這樣的考生在向君王獻媚，因此應(yīng)予以淘汰。然而，主考官呂惠卿卻將葉祖洽的試卷評定為第一名。

蘇軾對這一結(jié)果感到非常憤怒，立即給宋神宗上書，指出古代名醫(yī)總是根據(jù)自己的專長來治病，如果沒有能力就不敢輕易嘗試。然而如今的醫(yī)者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這與殺人并無二致。

宋神宗在閱讀完后，不僅沒有對蘇軾的直言不悅，反而很贊賞。他將蘇軾的上書呈給王安石，王安石則表示，蘇軾的確才華橫溢，但可惜的是方式不夠正當(dāng)。

宋神宗最終決定召見蘇軾，希望與他見面交流。

1071年，熙寧四年正月，宋神宗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蘇軾。在面對皇帝詢問其變法意見時，蘇軾坦率地指出皇帝“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實際上是在批評皇帝對變法的急切態(tài)度。宋神宗稍作沉吟后表示，這三句話他一定會認(rèn)真思考。

退朝后，蘇軾興高采烈地向同事和朋友分享了此次召見的經(jīng)歷。這件事不久便傳到了王安石耳中，他對此頗感憂慮，擔(dān)心蘇軾的書生見解會對皇帝的決策產(chǎn)生影響。

不久，針對中書政事堂效率低下的問題，朝廷決定成立編修中書條例的機構(gòu)，意在進行吏治改革。宋神宗考慮到蘇軾，打算將其調(diào)入這個新部門。當(dāng)皇帝向王安石征求意見時，王安石毫不避諱地表示：“蘇軾與我在學(xué)識和觀點上有明顯的分歧，不適合擔(dān)任此職�！�

后來，宋神宗再次考慮任命蘇軾擔(dān)任修起居注的職務(wù)，這是一個最接近皇帝的侍從職位。王安石再次堅定地反對：“陛下只是聽了蘇軾的一些言論，這些言論并無實用價值，恐怕不應(yīng)貿(mào)然任用。”

最終，在這次人事任命中，蘇軾被任命為開封府判官。王安石的用意在于讓繁瑣的京城行政事務(wù)拖住蘇軾，使他無法對朝廷事務(wù)發(fā)表看法。

后世對這場改革的回顧，已很難用簡單的對與錯來評價各方的選擇與行動。簡而言之，王安石目光遠大，他主張改革是為了對皇權(quán)和國家實力負(fù)責(zé)。通過這次改革，北宋的確有所增強，特別是國家財政收入大幅增加，但他未能看到背后所付出的代價。而蘇軾所看到的，正是改革所帶來的代價。

與王安石的觀點相對，蘇軾的視角更為平民化，他注意到了變法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逐漸演變?yōu)閷ζ胀ò傩盏膭兿�。這種認(rèn)識與蘇軾的情感、背景以及生活地區(qū)有著密切關(guān)系。蘇軾出生于四川，而在北宋建立后的五十年內(nèi)，四川是全國動蕩最頻繁的地區(qū)，曾爆發(fā)過王小波、李順、王均等多次起義。這其中的原因在于朝廷征服四川后采取了極為嚴(yán)苛的剝削政策，導(dǎo)致當(dāng)?shù)氐讓用癖娮咄稛o路。這樣的一段歷史與蘇軾的生活緊密相連，僅僅相隔三四十年，他對此必然有著深刻的體會。于是，當(dāng)他看到底層人民在王安石變法的壓迫下痛苦掙扎時，他自然會選擇站在弱勢群體的一方。

李一冰在《蘇東坡新傳》中指出，四川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賦予了蜀人一種獨立的思想基礎(chǔ)——他們擅長辯論且喜愛論理，不認(rèn)可世上有任何權(quán)威的存在。蘇軾在從政期間，往往采取反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立場，積極投入爭論與辯論，這正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

蘇軾曾對朋友表達過：“我性格上不愿意忍耐，心中有言如同食物中有蒼蠅，不能不吐露出來�！�

因此，政治斗爭的陰暗面迅速籠罩了他。

御史謝景溫對蘇軾提出彈劾，指控他在五年前因父親去世而乘坐官船返回蜀地時，借機滿載貨物，非法販賣鹽和瓷器等物品。面對這一毫無依據(jù)的指控，朝廷竟然認(rèn)真對待，派遣六路軍隊進行調(diào)查。雖然鬧得沸沸揚揚，但最后卻不了了之。這場影響不大但極具侮辱性的誣告事件，嚴(yán)重?fù)p害了蘇軾的聲譽，世人不問真相，只知道蘇軾涉嫌“販私”罪。

蘇軾只能請求被貶至外地，前往杭州擔(dān)任通判一職。

至此，那些反對此次變法的人，如歐陽修、司馬光、范鎮(zhèn)等，紛紛選擇退休、歸隱或離開京城。變法派在人事方面實現(xiàn)了徹底的勝利。

在前往杭州任職的途中，蘇軾途經(jīng)陳州（今河南周口），與弟弟蘇轍一家歡聚，并在那里停留了兩個多月。之后，蘇轍陪伴哥哥前往潁州（今安徽阜陽），并共同拜訪了已辭職并定居于此的恩師歐陽修。歐陽修已屆六十，鬢發(fā)斑白，步伐遲緩。他一生經(jīng)歷了起伏不定的仕途，遭受過無數(shù)的攻擊和謠言，許多不堪入耳的污蔑之詞都落在了他身上。在過去兩三年的政局動蕩中，蘇軾逐漸深刻體會到了恩師所經(jīng)歷的艱辛。

蘇軾兄弟與歐陽修一同飲酒作詩，暢所欲言，度過了整日時光。這次相聚是他們最后的重逢，次年，歐陽修便因病去世。

在杭州，蘇軾對新法的實施感到無法壓抑的不滿。他在詩作中諷刺新法對底層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漠視，這為他后來的文字獄事件積累了“證據(jù)”。

新法實施后，官府開始征稅只收現(xiàn)金不收糧食，導(dǎo)致糧食貶值和貨幣短缺。以救濟農(nóng)民困境為名，官府推行的青苗法實際上為底層民眾設(shè)下了一個“陷阱”。盡管其初衷并不算太糟，但在執(zhí)行過程中卻演變?yōu)閺娭菩缘拇胧�。地方官員為了獲取更多的利息，爭取功名利祿，除了規(guī)定的利率外，還額外強加各種名目的收費。本利累加，加上自然災(zāi)害和社會動亂，農(nóng)民根本無法償還國家的貸款。在官府的強逼之下，他們不得不向豪強富戶高利貸借款償還官債，最終導(dǎo)致家破人亡。

蘇軾在一首詩中對青苗法進行了諷刺，提到：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zhuǎn)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農(nóng)民向國家借了款項，結(jié)果卻一無所得，導(dǎo)致破產(chǎn)。更令人無奈的是，青苗法的手續(xù)極為復(fù)雜，農(nóng)民為了辦理這些貸款流程，往往要在城里耗費大半年的時間，耽誤了生產(chǎn)工作，唯一的“收獲”就是讓孩子學(xué)會了城里人的腔調(diào)。

這些破產(chǎn)的農(nóng)民最終走上了鋌而走險的道路，開始從事私鹽貿(mào)易，造成杭州官府的監(jiān)獄人滿為患。即使到了除夕，蘇軾依然忙碌著，一一核對獄中囚犯的姓名。他深知這些囚犯實屬被迫而為，心中渴望將他們釋放。然而，他始終沒有這個勇氣，只能在心底責(zé)罵自己過于膽怯：

小人營糇糧，墮網(wǎng)不知羞。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

蘇軾坦誠自己有些怯懦，這段時間開啟了他的詞作之旅。從此，一位非凡的詞人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在中舉之前，他專心于讀書，因年紀(jì)尚輕，沒能參與宴會飲酒，自然也就沒有機會接觸被稱為“艷科”的詞這一文體。在他初入仕途的前十年，作為一個積極向上的儒家入世者，他并沒有心力和欲望去關(guān)注詞的創(chuàng)作。直到擔(dān)任杭州通判后，他才遇到了前輩詞人張先。

張先是宋朝初期最杰出的詞人之一，以“云破月來花弄影”等帶有“影”字的詞句而聞名，因而有“張三影”的稱號。盡管蘇軾與張先相差近五十歲，但兩人在一起時頗為愜意。張先成為蘇軾進入詞壇的引路人。流傳至今的民間故事提到，張先在85歲時迎娶了妾侍，蘇軾用“一樹梨花壓海棠”來調(diào)侃他。張先在89歲去世時，蘇軾寫下了《祭張子野文》來表達哀思，并回憶起他們在杭州建立的深厚友誼。

蘇軾在進入詞壇后的短短四五年間，創(chuàng)作了流傳千古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那是在1076年的中秋節(jié)，40歲的蘇軾在明月的映照下，思念著自己的弟弟蘇轍，酒興正濃之際，他揮筆寫下了這首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水調(diào)歌頭》

那時，蘇軾已經(jīng)離開杭州，擔(dān)任密州（現(xiàn)今山東諸城）的知州已有兩年。寫下這首詞的次年，他被調(diào)往徐州，隨后又被派往湖州，直到一場險些喪命的監(jiān)禁事件降臨到他身上。

1079年，元豐二年。命運的重大厄運讓蘇軾險些難以承受。

有人利用他的詩作和上表，進行文字獄的抄襲，指控他諷刺朝廷政事。于是，朝廷下令逮捕他！

那時，蘇軾擔(dān)任湖州知州。從京城開封到湖州路途遙遠，新黨派的核心人物、御史臺的中書丞李定為了挑選執(zhí)行逮捕的人選而苦惱，經(jīng)過一番思考，最終決定由皇甫僎擔(dān)任抓捕的負(fù)責(zé)人。

皇甫僎帶著他兒子和兩名臺卒，日夜兼程趕往湖州。此時，駙馬都尉王詵向蘇軾的弟弟蘇轍報信。蘇轍立刻派人前往湖州，期望能趕上皇甫僎，讓哥哥提前了解到消息，以便做好心理準(zhǔn)備。

皇甫僎的兒子在途中不幸生病，耽誤了行程。結(jié)果，蘇軾得以提前得知即將降臨的命運。

然而，當(dāng)皇甫僎和他的隨行人員抵達湖州的地方官署時，蘇軾依然感到十分恐懼。根據(jù)他事后的回憶，兩名抓捕的士兵拘押他這位地方官的方式，如同逮捕一名盜賊一般。

蘇軾心中確信自己必死無疑，最先想到的是與妻子道別，并給弟弟蘇轍留下遺書，以托付后事。當(dāng)船行至太湖時，他曾想投水自盡，但意識到一旦自殺可能會連累弟弟，于是他最終忍住了這一沖動。

在蘇軾入獄的日子里，有些人堅決想要將他置于死地，而另一些人則為這位當(dāng)世杰出的人才辯護。甚至包括他的政治對手、已在金陵隱退的王安石也為他求情：“怎能在圣明的時代殺害有才之士呢？”

某個夜晚，一個陌生人悄然走進蘇軾的牢房，沒說一句話就躺在他旁邊入睡。第二天一覺醒來，那人對蘇軾說道：“恭喜你�！碧K軾滿臉困惑，不明其中含義。那人笑了笑，接著說：“只需安心入睡即可。”說完，他便起身離開了牢房。

后來，蘇軾才明白，那人是皇帝派來監(jiān)視他是否心懷叛逆的侍衛(wèi)�？此�睡得沉穩(wěn)，那人便意識到蘇軾內(nèi)心無愧，于是返回報告。宋神宗原本不忍殺蘇軾，現(xiàn)在終于能夠?qū)Υ蟪紓冋f道：“我早就知道蘇軾問心無愧。”

在監(jiān)禁了四個多月后，朝廷的裁定終于出來，蘇軾被貶至黃州（現(xiàn)今的湖北黃岡）。

出獄的那天，蘇軾再次揮筆作詩：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

最后一句運用了一個典故，提到了唐代長安城內(nèi)因斗雞而著名的賈昌，他年紀(jì)輕輕便受到熱愛斗雞的唐玄宗的寵信。蘇軾在此蘊含的意思是，如今的朝廷上滿是迎合皇帝、諂媚奉承的人，而我與這些人絕不為伍。

寫完后，他意識到自己再次觸犯了忌諱，無奈地放下筆，大笑道：“我真是無可救藥�！�

被貶到黃州的蘇軾名義上只是團練副使，這個小官職并沒有實權(quán)，實際上是受朝廷監(jiān)管，無法隨意離開。蘇軾的到來使得黃州成為了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重要坐標(biāo)。在這里，他將創(chuàng)作出宋詞豪放派的經(jīng)典之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他在黃州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光，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精神洗禮。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可謂一路暢通，被視為未來的“太平宰相”。然而，如果沒有經(jīng)歷這些挫折和考驗，今天世人所熟悉的那位超然灑脫的蘇軾也就不會存在。

蘇軾剛到黃州時，難以適應(yīng)人生的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幾乎切斷了與朋友的聯(lián)系，逐漸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在黃州定慧院居住期間，他寫了一首詞，表達了他孤獨而堅韌的內(nèi)心感受：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蘇軾安頓下來后，曾感慨道：“我身著草鞋，乘著小舟，漫游在山水之間。訪客來時，總是以不在為由推辭，往來的書信如山般堆積，已經(jīng)不再回復(fù)。這種生活的滋味非常美妙，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自由�！痹诒坏蹏�官場拋棄，遠離正常的升遷軌跡后，蘇軾終于領(lǐng)悟到了人生新的境界。

他化身為一位農(nóng)民，走入田野、集市和江邊，與不同的人交談。如果對方無法分享一些有價值的見解，他便請他們講個鬼故事。對于那些拒絕的人，他則回應(yīng)說，隨便編一個也好。他非常享受這種無須讓人了解自己身份和經(jīng)歷的生活狀態(tài)，“自喜漸不為人知”。

正是在黃州之后，蘇軾逐漸成為了歷史上瀟灑的蘇東坡——盡管“東坡”這個名字的由來其實源于他的困境。

在黃州，蘇軾一家的生活開銷相當(dāng)節(jié)省，但由于缺乏收入，他帶到黃州的資金最多只能支撐一年。一年后，蘇軾一家陷入了困境。這時，蘇軾的好友馬夢得跟隨他來到黃州，注意到城東有一片荒涼的坡地，于是向官府申請獲取那塊土地。

馬夢得與蘇軾同年同月出生，都是摩羯座。正如蘇軾所言，這個星座“無富貴人”，因此他和馬夢得都屬于拮據(jù)者。不過如果真的要評選最貧困的，馬夢得毫無疑問會是冠軍。這個比蘇軾還要倒霉的窮人，卻成功幫助蘇軾獲得了一塊能夠維持生計的荒地。

蘇軾把這片沒有名字的高地命名為“東坡”，自此，他便自稱為“東坡居士”。

他樂于享受著農(nóng)民的生活。在一個特定的日子里，他在東坡上點燃了一把火，燒掉了雜草。意外的是，火災(zāi)過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口隱秘的水井——這樣一來，耕種和灌溉都不再成問題。他購買了一頭牛，并添置了鋤頭、鐮刀等農(nóng)具，開始種植小麥。在豐收后，他讓妻子王閏之用小麥與小米混合做飯。盡管孩子們覺得難以下咽，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王閏之是王弗的表妹。在王弗去世后，她成為蘇軾的妻子。她了解蘇軾喜歡喝酒，卻酒量不佳，然而從未干涉他飲酒。如果蘇軾心情不佳，她總會提議道：“我為你準(zhǔn)備點酒怎么樣？”

蘇軾似乎對自己的農(nóng)耕生活感到十分滿足，清晨他總是帶著農(nóng)具和一壺酒出門，累了的時候就喝口酒，困了就會在田地里小憩。在給朋友的信中，他描繪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五間房屋、十多塊果樹和蔬菜，外加一百多棵桑樹。

晚上，他在燈下反復(fù)抄寫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在這首詞中，他覺得自己前世便是陶淵明：“夢中醒來又醉去，唯有淵明，正是前生�！�

有一次，他與朋友們在深夜聚飲，醉臥又清醒，醒來再沉醉，回家的時候已是三更。他站在門外敲門，卻無人應(yīng)答，只聽見家中仆人沉沉的鼾聲。他無奈之下只好蜷縮著身子，坐在門前，隱約聽見夜里江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臨江仙》

這首詞在黃州城流傳開后，人們傳言蘇東坡唱完此歌后，將衣帽掛在江邊，乘舟離去。黃州知州徐君猷得知此消息后，心里十分緊張——他對蘇軾負(fù)有監(jiān)管之責(zé)，于是急匆匆跑到蘇軾的家門口�？傻搅四抢�，卻聽見蘇軾的鼾聲，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對于蘇軾來說，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黃州安定下來。畢竟東坡是個官地，誰能保證以后不會被收回，因此蘇軾打算自己購置一塊土地。

春天，他和朋友們前往黃州東南的沙湖考察土地，途中卻突如其來地下起了大雨。其他同行的朋友紛紛感到窘迫，唯有他在淋雨中寫下了一首絕佳的詞作：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蘇軾《定風(fēng)波》

當(dāng)他和朋友再次游覽黃州城外的赤壁磯時，他對個人的處境早已釋然。歷史的交融與風(fēng)景的浸潤，鍛造了他開闊的心境。他創(chuàng)作了被稱為“古今絕唱”的經(jīng)典詞作：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一個經(jīng)歷涅槃的蘇軾回歸了。他已無懼任何打擊。

在蘇軾被貶到黃州的四年中，皇帝始終沒有忘記他。

在1084年，元豐七年，蘇軾被調(diào)任汝州。汝州距離北宋的政治中心并不遙遠，這暗示著蘇軾的政治狀況有所好轉(zhuǎn)。蘇軾本打算上奏謝表，表明自己愿意在黃州安度余生，但經(jīng)過考慮，既然這是宋神宗的好意，他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即將離開自己辛苦打理的田地，以及那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安定下來的生活和內(nèi)心，內(nèi)心難免感到些許留戀。沒過多久，他剛向朋友索要了一批柑橘樹苗并將其種下，心里想，恐怕再也無法看到它們茁壯成長、結(jié)出果實了。

蘇軾從黃州北上，在旅途中特意前往金陵拜訪已經(jīng)隱居了八九年的王安石。

那天，王安石騎著一匹驢子前往碼頭迎接蘇軾。蘇軾甚至沒有戴上帽子，就上岸對他說：“今日我敢以平民的服裝來見大丞相！”王安石開懷大笑：“禮儀難道是為了我們這些人設(shè)立的嗎？”這句話源自《世說新語》，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所說。自從被罷免相職，徹底退出政壇后，王安石的思想變得相當(dāng)開明。此時，蘇軾并不忘調(diào)侃王安石：“我也知道，您這位相公并不需要我�！币馑际牵�他們在政治上并不合拍。

盡管在政治觀點上有所不同，但這并未妨礙兩位同時代的巨星保持私下的友誼。在金陵期間，他們拋開了變法的爭論，相約一起游覽山水，頻頻作詩互唱。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在這個時期，蘇軾仍然打算“購田于金陵”，希望能與王安石一起隱居于鐘山。盡管最終未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但在當(dāng)時，蘇軾的內(nèi)心狀態(tài)是非常真實的。他明白自己應(yīng)當(dāng)像王安石那樣，盡早選擇隱退。

因此，蘇軾并沒有急于前往汝州。他向宋神宗上奏了一份表文，解釋因為“資金匱乏，前往汝（州）的距離較遠，二十多口人不知該去哪，饑寒的困擾近在眼前”，請求暫時不去汝州，而是先去常州居住。最終，他得到了批準(zhǔn)。

不久之后，宋神宗去世，宋哲宗登基，高太后因哲宗年紀(jì)尚幼而代為執(zhí)政。隱居于洛陽、專心著書長達17年的司馬光被重新召回任相，新黨勢力被徹底鎮(zhèn)壓，朝政局勢發(fā)生了劇烈變化。

蘇軾很快被召回京城，晉升為翰林學(xué)士，并擔(dān)任知制誥及禮部貢舉的職位。

在這場被稱為“元祐更化”的政治變革中，權(quán)力掌握在司馬光手中，即便身患重病，他仍堅持要全面廢除新法，最后幾天上朝時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蘇軾在遇事時直言不諱的個性再次顯露，他建議朝廷應(yīng)綜合考慮利弊，保留變法中有益的措施。他本人主張保留免役法，同時廢除青苗法。然而，司馬光卻對他的勸告置若罔聞。

王安石起初對朝中的變動保持沉默，直到免役法被司馬光正式廢除后，他才悲痛欲絕地感嘆：“連免役法都要被廢除嗎？我與先帝可是經(jīng)過兩年研究才推行的，所有細(xì)節(jié)都已充分考慮。”1086年，元祐元年，王安石與司馬光相繼去世，但由變法引發(fā)的內(nèi)耗與爭斗卻依然沒有停止。

朝廷內(nèi)逐漸出現(xiàn)了洛黨、朔黨和蜀黨之間的爭斗。北宋政壇對蜀人一向有偏見。盡管蘇軾在世時聲名顯赫，但他始終沒有真正掌握權(quán)力。每當(dāng)他被提名為宰相候選人時，朝中的言官便會以“蜀人太盛”來加以阻攔。蘇軾雖然被視為“蜀黨”領(lǐng)袖，但高太后對蘇軾和蘇轍兄弟非常了解，她說：“我清楚，你們兄弟在朝中一直是孤立的。”

回到汴京四年后，因無法忍受政治斗爭，蘇軾多次請求辭職，最終在1089年獲準(zhǔn)調(diào)任杭州知州，從而離開了這個紛擾的地方。

盡管蘇軾因文學(xué)才華而聲名顯赫，但他其實是一位實事求是的官員，無法忍受朝廷中冗長且毫無意義的政治斗爭。對他而言，作為一方的父母官，為民眾辦實事才是最令人心安的角色。在其從政生涯中，他曾擔(dān)任密州、徐州、湖州、杭州等多個地方的首長，每到一個地方，他都積極進行改革，鏟除弊端，通過法治惠民，興修水利，積極應(yīng)對災(zāi)害，贏得了良好的聲譽。

根據(jù)宋代文人的筆記記載，蘇軾在杭州任職時，經(jīng)常選擇在西湖邊辦公。他早晨從涌金門劃船而來，中午在普安院用餐，然后在冷泉亭處理公文，揮筆如風(fēng)雨般迅疾，傍晚則騎馬回家。

他關(guān)心百姓的疾苦，勤勉施政，心中充滿對群眾的深切同情與理解。即便沒有那些廣為流傳的詩詞作為光環(huán)，這樣的地方官員也必然會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號。

在擔(dān)任杭州知州后，當(dāng)?shù)卦庥隽藝?yán)重的干旱和歉收，并爆發(fā)了瘟疫�！端问贰酚涊d當(dāng)時的情況稱“饑疫并作”。蘇軾向朝廷上書，請求減免本地上供的米糧三分之一，并組織了災(zāi)民救助工作。面對疫情，他提出了一個名為“圣散子”的藥方，這個秘方是從他在蜀中的朋友巢谷那里得來的。巢谷對此秘方極為隱秘，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愿意傳授。最后，在蘇軾的再三請求下，巢谷終于同意把他帶到江邊，要求他對著江水發(fā)誓，絕不向他人透露。然后，他才把秘方交給了蘇軾。然而，當(dāng)面臨百姓生死存亡時，蘇軾已經(jīng)無暇顧及誓言，他公開了這個秘方，并在街頭架起大鍋，煎制湯劑，幫助了無數(shù)人。

在此次瘟疫中，蘇軾還從公款中撥出二千緡，并帶頭捐贈五十兩黃金，成立了“安樂坊”，作為救助貧困病患的公營醫(yī)療機構(gòu)。安樂坊后來成為北宋安濟坊的雛形。

史書記載，蘇軾在杭州期間做了大量實事，杭州居民對他的恩情深表感激，家家戶戶懸掛他的畫像，并在飲食時必定祝禱他。

蘇軾去世后，一位老和尚回憶起他年輕時在壽星院出家的時光，常常在夏日看到蘇軾赤腳獨自上山。蘇軾常向他借一把躺椅，移到竹林下，脫去長袍，赤裸著上身在午后的陽光下小憩。突然，他注意到蘇軾的背上有七顆黑痣，排列得像北斗七星一樣。老和尚說，這顯示出蘇軾是來人間做客的神仙。

“神仙”不僅是來完成使命的，也是來經(jīng)歷輪回的。

高太后去世后，宋哲宗開始親自處理政務(wù)，新黨再次崛起。1094年，紹圣元年，58歲的蘇軾被流放到惠州。

在惠州，蘇軾繼續(xù)追求美食的藝術(shù)。早在黃州時，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他獨創(chuàng)了豬肉的烹飪方式，成為后人稱頌的“東坡肉”的發(fā)明者。如今，他又被稱為“羊蝎子之父”。

由于受到貶謫，蘇軾在惠州無法與當(dāng)?shù)貦?quán)貴爭搶上等羊肉。他私下叮囑屠羊的人，留給他一些沒人要的羊脊骨，盡管骨頭上也有一些肉。將這些骨頭帶回家后，他先是將羊脊骨煮熟，然后撒上少許鹽，再用酒淋在骨頭上，最后放在火上烤至微微焦香。他整天在羊脊骨上挑揀細(xì)肉，自稱吃起來如同海鮮般美味。

在致弟弟蘇轍的信中，他打趣地說道，老弟，你的生活如此富足，天天享用美味的羊肉，吃得連骨頭都碰不到，怎么能理解這種美味呢？信的最后，他又提到，這種吃法倒是不錯，只是每次自己把骨頭上的肉剔干凈后，身邊的幾只狗卻顯得很不高興。

蘇軾在惠州期間也迷上了嶺南的美味——荔枝。他對兒子開玩笑說，千萬別讓政敵們知道嶺南有荔枝，否則他們肯定會蜂擁而至，爭著與他分享這美味。

1097年，紹圣四年，蘇軾被貶至偏遠而荒涼的海南島儋州。

長子蘇邁前來送別，蘇軾仔細(xì)吩咐后事，仿佛是在道別。他決定到海南后要為自己準(zhǔn)備一口棺材。然而到達海南后，他才明白當(dāng)?shù)厝瞬⒉皇褂霉撞�，他們在長木上鑿出凹槽，活著時用來存放米，死后則用來放置尸體。

有一次，他在田埂上唱歌走路時，碰見一位老婦人，老婦人對他說：“先生以前一定過得富貴，不過這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彼�聽后，不禁感到震驚。

他常在海邊佇立，望著茫茫的海天，心中只覺得自己很可能無法逃離這座孤島。然而，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這個世界的人，豈不是都被遼闊的海洋所環(huán)繞嗎？而他就像一只螞蟻，掉入一小片水洼，便以為自己陷入了大海，慌忙爬向一片草葉，卻不知道自己將漂流到何處。不過不久后，陽光照耀，水洼干涸，那只小螞蟻得以生還，見到同伴時，忍不住哭訴：“我差點就再也見不到你了。”這只螞蟻的遭遇顯得可笑，但在天地之間，人的悲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孤島上經(jīng)歷了諸多磨難的蘇軾，最終依然得到了命運的最后一絲恩惠——1100年，隨著宋哲宗的去世，朝政再次發(fā)生變動，蘇軾被允許北歸，活著離開了海南。

第二年正月，蘇軾一家在返回北方的路上，在大庾嶺的一家小店停留休息，一位老翁問跟隨的仆人：“您們的官員是誰？”

“蘇尚書�！�

“是蘇子瞻嗎？”

“沒錯�！�

老人上前向蘇軾行禮說道：“我聽說有人想盡各種手段陷害您，而如今您回到了北方，真是上天保佑善良之人�！�

蘇軾微笑著感謝他，隨即在店壁上題寫了一首詩：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李一冰在其著作《蘇東坡新傳》中提到，蘇軾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后，最大的欣慰是他一生秉持的正直與忠誠如今已得到了世人的認(rèn)可。所有的詆毀和懷疑都已散去，宛如一輪明月，終會為眾人所見�！案≡普诒瘟耸朗伦冞w，而孤月照亮了我內(nèi)心的清明�！�

越過南嶺，沿贛江進入長江。蘇軾心中想著等兒子們一家人齊聚后，便搬到河南的許昌，與弟弟蘇轍同住，以實現(xiàn)他們年輕時約定的在夜雨下共話的夢想。然而，北方的政局突生變化，新黨趁機掌權(quán)。由于許昌靠近帝都，蘇軾擔(dān)心會再次引起是非，因此無奈地給托人寫信轉(zhuǎn)告蘇轍：“我了解北方的情況，絕對不應(yīng)去潁昌附近居住......真希望兄弟們能在這天相聚，可這天又能如愿嗎？我也不知道上天是否會讓兄弟們最終無法相見。”

當(dāng)船抵達儀真（即今江蘇儀征）時，蘇軾曾與米芾見過一面。米芾將自己珍藏的兩幅書法送給蘇軾，希望他為之寫跋語。然而，僅僅過了兩天，蘇軾便感到瘴氣侵襲，腹瀉不止。經(jīng)過幾日，病情依然沒有好轉(zhuǎn)，這時他心中隱隱感到不安，于是在信中囑托弟弟：“我去世后，請將我葬在嵩山腳下，請你來為我撰寫墓志銘�！笔盏竭@封信的蘇轍悲痛不已，淚流滿面。

蘇軾抵達常州后，暫停了他的旅程。由于病痛，他已經(jīng)折磨了自己超過五十天，生命已然走到盡頭。

他對三個兒子說道：“我的一生沒有做過壞事，死后必定不會墮入地獄�！�

接著他說：“我去世時，千萬不要流淚，要讓我安心離去�！�

長子蘇邁詢問有關(guān)后事的安排，但蘇軾沒有回答，然后他便突然去世。這一天是北宋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月24日。根據(jù)宋人的筆記記載，蘇軾去世后，位于眉山的彭老山上，草木又恢復(fù)了生機，天地間的靈秀之氣也重新回歸。

在最后生病之前，蘇軾剛寫下了四行詩，作為他一生的總結(ji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并非無神論者，但他在生命的每一個遭遇挫折的階段，都逐漸修煉出了一種無所畏懼的豁達心態(tài)。黃州、惠州和儋州是他三次被貶的經(jīng)歷，雖然被視為政敵與旁人眼中的暗淡時光，然而蘇軾卻并不這樣看待。

經(jīng)歷過這些陰暗的時光并不意味著就能迎來美好的人生；而是，能夠與這些黯淡的時光和諧共處，才是人生的真實體現(xiàn)。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雖然蘇軾已經(jīng)離世超過900年，但這只飛鴻并沒有如他所憂慮的那樣無影無蹤：他與它仍然在悠久的歷史長河中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