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少之《蘭亭集序》、顏魯公之《祭侄文稿》、蘇子瞻之《黃州寒食詩帖》并稱天下三大行書,言其書法絕妙,獨造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境耳。溯其所由,已不可考,或為一家之言而為后人所繼,或為眾之共鳴而流傳于今。上至天子,下及黔首;雅至文人騷客,俗及瞽叟白丁,均奉為圭臬,無有異議。然則上下相通,雅俗共濟者,此三篇何能成此大德乎?
細究其妙,以書法之,則三篇之中,端倪百出:若《蘭亭集序》者,一篇之中,多有涂改,此是書家之大忌也;魯公之《祭侄文稿》,其書初有定法,后則章法盡失,涂改之處散見全篇,至若《黃州寒食詩帖》,雖無涂改,然僅書藝論之,非為上乘之作。由此觀之,三篇均有缺失,胡為乎天下三大行書?
誠然,僅由書藝論之,三篇均有所失,似有名實相違之實,然其所以見稱書之絕妙者,良有以也。
伯簡先生(劉熙載)嘗謂:“圣人作《易》,立象以盡意。意,先天,書之本也;象,后天,書之用也!比魰,書家假以筆墨紙硯之外物以盡其意者也,雖有運筆、結(jié)體、章法、用墨之法,然均為書者傳情達意、進學修道之術也,若見囿于此,終無所立耳。行文作章有“超以象外,得其圜中”之謂,書者之理,理同此理也 。
《蘭亭集序》者,逸少有感于蘭亭曲水流觴,酒有微醺,落筆揮毫。點畫之間,人生苦短;筆墨之交,生死無常。初有定法,后則筆隨情移,情隨事遷,于法度之外盡得情之所泄。筆無法者,情更切也,筆因情之所遷而姿態(tài)萬千,情因筆之所轉(zhuǎn)而淋漓盡致,筆墨之間,情之盡見,物我交融,藝境即現(xiàn)也,涂改之處,更是率真之為耳,非有此感者,難為此也。
吾人識顏魯公者,獨有“顏筋柳骨”耳,其所求者,儒者所謂“中和之美”也,以其正書觀之,則喜怒哀樂之情咸“發(fā)而皆中節(jié)”,極具中庸之道,奈何《祭侄文稿》相去千里乎?蓋情之所至,如滔滔江水,隨志而奔,率性而為,無所掩也!百\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兄喪侄折,猶未能奔馳,悲憤之情,表于書者,則更無法度可言,值此之時,猶順中和之道,不能盡性適情,反害書之道、藝之旨也,雖有涂改,章法盡失,恰是動人之處,情之所向也。
至若子瞻《黃州寒食詩帖》,亦是東坡情之所發(fā),意之所現(xiàn)也。東坡歷“烏臺詩案”,死中得生,身心俱創(chuàng)。貶之黃州,內(nèi)無親室,外無諸友,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寒食至清,連雨襲屋,屋如漁舟,無以避身,詩人感喟命途多舛,無以遣懷,落紙揮毫:“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逼鋾虼蠡蛐,或疏或密,有輕有重,有寬有窄,參差錯落,恣肆奇崛,變化萬千。筆之所觸,情之所露,墨之所幸,性之所盡,蒼涼之境見于此,惆悵之情流于斯,情景交融,合二而一,盡蘊于尺牘之間,非有此感,未能體焉。
由此而知此三篇所以為天下行書之最也,非是古人審美情趣有偏,恰是古人審美情趣之獨到之處也。古人云:“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傊蝗缙淙硕。賢哲之書溫醇,俊雄之書沈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書可觀識。筆法字體,彼此取舍各殊,識之高下存焉矣!蓖贫鴱V之,吾人之藝術亦是如此也者。
古人為書,初則沐浴更衣,誠意正心;寫之時則一氣呵成,千鈞一發(fā);之后則力求可觀,于分秒之間成就千秋之功者也,論及筆、墨、紙、硯,則制作優(yōu)良,精巧絕倫,極具藝術之氣。由此觀之,古人于書法,可謂情至深,意之切也。
東坡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何謂也?法者,書之形也,理者,書之質(zhì)也。質(zhì)存于形,形函于質(zhì),書無形則非書,無質(zhì)則近于俗。形之于質(zhì),則用之于體,末之于本也,本末不可不究也。而質(zhì)之中,猶以情志為貴,情志者,書之魂也,亦是藝之魂也。書法之于藝術,于情志之外,更承“載道”之任也,明人項穆“正書發(fā),所以正人心;正人心,所以閑圣道”云者,此之謂也,此又是它術所不能也。岳川先生首倡“文化書法”,講求“回歸經(jīng)典,走進魏晉,守正創(chuàng)新,正大氣象!贝耸墙袢藗鞒袝ㄖ酪病
今之書法,初看則流派眾多,蔚為大觀,細考其理,則去古者遠矣。古之人于法度之外更兼情理之妙,本末兼顧,今之人則舍本逐末,法度之嚴甚于古人,然無有深意也;古之文人墨客均能揮毫,線條之中更具文化之氣,今之能書者雖眾,然兼具文化者,寡矣;古之書者,于日用之外,更為遣興之用,感懷之為也,今之書者,名為藝術創(chuàng)作,實卻追名逐利之為也,遑論情志。
今之于古,世殊時異,然書之為藝也,古之于今,一也。書之貴,貴在情,貴在志,貴在道(文化),舍此三者無他,書之本,亦此三者也。吾人承繼書法之妙者,能傳其情,示其志,求其道,足矣。若書之運筆、結(jié)體、章法、用墨諸法度,吾人當勇為天下先,推陳出新,可大有發(fā)揮之境而無悖書道之憂,此本末之辯、名實之考、體用之究者也,國人不可不輕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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