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開卷|漢魏南北朝圖像中的“太平有象”
大象在中國古代藝術(shù)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從漢代的馴象圖到魏晉南北朝的佛教象征,尤其是與升仙信仰和佛教的結(jié)合,大象的形象經(jīng)歷了顯著的變化。
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新書《交融與創(chuàng)新:北魏平城時代研究論集》(云岡研究院編)以云岡石窟為研究對象,探討數(shù)個世界級文明在古絲綢之路上多次碰撞與融合形成的多元文化形態(tài)。節(jié)選即其中,通過分析大象圖像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演變軌跡,揭示大象如何成為各類信仰和文化的交匯點。

云岡第37窟東壁
從遠古時期開始,大象逐漸為人們所馴服,并開始廣泛參與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如狩獵、祭祀、戰(zhàn)爭、進貢等,之后進入圖像世界,被賦予一定的文化內(nèi)涵。當前,人們對大象圖像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漢畫。學者們不僅關(guān)注到了獨立的馴象圖,還關(guān)注到了大象圖像常與其他圖像組合出現(xiàn)。此外,學者們也關(guān)注到了石窟、壁畫等佛教藝術(shù)中的大象,并集中于對六牙象王、乘象入胎等圖像的考察。還有部分學者對中古時期的象輿圖有所留意。唐、宋、元、明、清各代,也均有學者對大象展開研究。
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大象研究,尤其是大象圖像研究,鮮有人涉足,或許是此時期大象圖像分布分散、類型復雜之故。比較兩漢與魏晉南北朝的大象圖像,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的類型有明顯的不同:漢代以馴象圖為主要題材;而魏晉南北朝的大象圖像多富有宗教色彩,佛教色彩尤為濃重,馴象圖反而并不多見,故本文首先擬對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大象圖像進行分類考察,進而分析大象圖像轉(zhuǎn)型的原因。
一、世俗社會中的大象圖像
兩漢時期的大象圖像以馴象圖為主,包括胡人鉤象、牽象、騎象等多種具體形態(tài),反映了大象在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中具有娛樂表演、禮儀出行、軍事作戰(zhàn)等功能。魏晉南北朝時期馴象圖雖然仍能見到,但數(shù)量大幅減少,這或許與自然環(huán)境變遷、大象南遷、馴象活動減少有關(guān)。
文獻所見最早的馴象朝貢記錄是漢武帝時期的“南越獻馴象”,此后馴象朝貢常見于史書記載。霍去病墓出土的單體臥象石刻(圖1)也反映了這一背景,大象既是“殊方異物”,又是祥瑞的一種,于是被制作成石刻,置于陵墓中,紀念霍去病抗擊匈奴的卓越貢獻。

圖1 霍去病墓出土臥象石刻
此外馴象還可由馴象師指揮進行娛樂表演。漢武帝時在長安西面修筑建章宮,其西有“數(shù)十里虎圈”,漢元帝曾“幸虎圈斗獸,后宮皆坐”?梢姖h朝皇室不僅飼養(yǎng)百獸,還設置有專門觀賞斗獸的場地。雖然這里只提到了馴虎,但其時未嘗沒有馴象,大量出土的馴象圖便可證明這一點。如河南南陽英莊出土的東漢畫像石(圖2),畫面右側(cè)有一戴尖頂帽的胡人執(zhí)鉤馴象,左側(cè)有一猛虎,反映出當時兼有馴象、馴虎的娛樂表演。

圖2 河南南陽英莊出土東漢馴象圖
馴象還可用于禮儀出行。河南唐河出土的新莽天鳳五年騎象圖,畫面中大象長鼻卷曲,背上乘坐二人,一人結(jié)跏趺坐,一人悠然仰臥(圖3)。山東徽山兩城出土的東漢中晚期牽象圖,上部繪有大象、駱駝、龍,下部為車馬出行圖(圖4)。這兩幅圖都反映出大象可作為騎乘工具。傳世文獻中也可見“象輿”一詞,“它通常指象背之上設輿(車床)”。傳說黃帝在戰(zhàn)勝炎帝之后便“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又如晉武帝平吳后,“南越獻馴象,詔作大車駕之,以載黃門鼓吹數(shù)十人,使越人騎之。元正大會,駕象入庭”。而且,象輿在輿制等級序列中似乎處于較高位置,通常為帝王的騎象工具,不僅有黃帝、晉武帝為證,在域外亦復如是,“自林邑、扶南以南諸國皆然也。其王著法服,加瓔珞,如佛像之飾。出則乘象,吹螺擊鼓,罩吉貝傘,以吉貝為幡旗”。

圖3 河南唐河出土新莽天鳳五年騎象圖

圖4 山東徽山兩城出土東漢牽象圖
軍事作戰(zhàn)中也常出現(xiàn)大象的身影。王莽時期就已驅(qū)使大象等猛獸用于軍事助威!逗鬂h書·光武帝紀》載:“初王莽征天下能為兵法者六十三家數(shù)百人,并以為軍吏;選練武衛(wèi),招募猛士,旌旗輜重,千里不絕……又驅(qū)諸猛獸虎豹犀象之屬,以助威武”。約東漢章帝時期的山東孝堂山石祠東壁畫像(圖5),下部表現(xiàn)激烈的胡漢戰(zhàn)爭,上部表現(xiàn)宏大的出行場景,居中位置有并排行進的大象和駱駝,象背上乘坐三人,該圖可能表現(xiàn)的是戰(zhàn)時出征或得勝班師的情景。視線后移,蕭梁在與北周的江陵之戰(zhàn)中,也將兩頭大象投入戰(zhàn)場,“梁人束刃于象鼻以戰(zhàn),忠射之,二象反走”。

圖5 山東孝堂山石祠東壁畫像
令人驚奇的是,及至魏晉南北朝,馴象圖的數(shù)量大幅減少,管見所及,僅發(fā)現(xiàn)五件馴象圖和一件象奴俑。新疆尼雅遺址出土的晉代木雕門板上畫有一頭大象,象腹凸出,身上遍布圓圈形圖案,背上鋪有一件華麗的毛氈,象首侍立一光頭人物,右手似乎正牽著象鼻(圖6)。有學者認為該圖像兼有來自西北印度、西亞等地的造型因素,牽象者可能是印度馴象人。新疆阿斯塔納出土的北朝方格紋獸錦中白象四足站立,象背上裝飾有華蓋,并有象奴持鉤馴象,圖像呈經(jīng)向式重復排列。該圖案亦具有鮮明的中亞、西亞風格。

圖6 新疆尼雅遺址出土晉代木雕門板
相似的織錦圖案在比利時私人收藏中也可看到,該件北朝時期的獅象蓮花紋錦存有兩件殘片:一件保留了象首部分圖案,可以清楚地看到象背上亦有象奴鉤象,蓮臺下織有“右”“白”兩字;另一件則保留了象尾部分圖案,獅紋附近織有“王”“宜”“大吉”字樣,陳百超據(jù)此進行了圖案復原。江蘇徐州內(nèi)華出土了一件象奴俑(圖7),其時代大致為東晉劉宋時期,“象作停立狀,四腿為圓柱形,大耳圓眼,長鼻直垂,短尾……象的背部較平坦,上面騎坐一人。騎象人頭戴尖頂帽,深目高鼻,雙臂殘缺,左腿彎曲,右腿前伸”,可見騎象人也具有典型的“胡人”特征。美國洛杉磯私人收藏的一張北魏造像碑拓片,其上也繪有馴象圖:大象體形壯碩,劍齒鋒利,象鼻前伸,背上鋪有蓮花紋毛氈,象首有一個散發(fā)的胡人,手持長鉤,作馴象狀。山西沁縣南涅水發(fā)現(xiàn)了多座北魏四面多級組合式造像塔,編號QN七三-1的東魏龕下刻有一頭豐腴的大象,長鼻垂地,前方有一人,似作牽象狀(圖8),其表現(xiàn)的是《賢愚經(jīng)·象護品》中象護與金象的故事。六件大象形象中,后二者明顯具有佛教色彩。

圖7 江蘇徐州內(nèi)華出土象奴俑

圖8 山西沁縣東魏造像塔
漢晉時期馴象圖的減少,或許與自然環(huán)境變化有關(guān)。葛全勝指出,秦漢時期東中部地區(qū)氣候溫暖,冬半年平均氣溫較今高約0.24℃;而魏晉南北朝時期,東中部地區(qū)氣候寒冷,冬半年平均氣溫較今低0.4℃以上,并呈現(xiàn)出“稍冷(220—350)—稍暖(360—440)—較冷(440—530)—稍暖(540—580)”四個變化階段。其中481—510年可謂是“最冷30年”,冬半年平均氣溫較今低1.2℃左右。大象畏寒,不喜陽光直曬,性喜水,多以嫩葉瓜果為食,故對棲息地的食物、水源、溫度、海拔等要求都非常嚴格。在中原氣候轉(zhuǎn)寒之際,它們逐漸南遷到了淮河以南的長江流域甚至更遠的地區(qū),文煥然就指出:“大致在晉代以前,野象可以在長江以北長期棲息;以后則限于江南”。
誠然如此,“最冷30年”間幾乎沒有馴象朝貢的記載,盡管永平二年(509)有嚈噠、薄知國向北魏獻白象,但此時即將擺脫“最冷30年”。正是漢魏南北朝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致使大象的活動范圍逐漸南退,馴象活動隨之減少,大象之于中原王朝成稀罕物,馴象圖自然逐漸衰落。不僅在秦漢至南北朝有這樣的變化,隋初至唐末也是如此:隋唐初期,氣候回暖,戰(zhàn)亂減少,國家呈現(xiàn)出開放包容的盛世景象,于是馴象圖重新增多,各類大象圖像均有發(fā)展,唐末氣候再次轉(zhuǎn)寒,不僅馴象表演逐漸減少,馴象朝貢也大不如前?梢姎夂?qū)Υ笙蠓植己痛笙髨D像的影響頗為深刻。

圖9 北朝對獅對象牽駝人物紋錦

圖10 北朝套環(huán)對象鹿孔雀紋錦
此外,地處絲綢之路核心地帶的新疆、青海出土了多件北朝時期的織錦,其上裝飾有象紋圖案。阿斯塔納出土的織錦上裝飾有一對水平對稱的大象,象鼻垂地,象背上鋪有鞍韉。都蘭熱水出土的織錦除有對獅對象紋外還有牽駝紋。圖9亦為對獅對象牽駝紋錦,這件織錦中間為建筑與神像,表現(xiàn)的可能是一佛二弟子的造型,兩側(cè)各有走象、臥獅、牽駝三組圖案,駝下還織有銘文“胡”字,表現(xiàn)的是絲綢之路上的胡商形象。圖10為套環(huán)對象鹿孔雀紋錦,每組套環(huán)內(nèi)最上方均有兩只背向而立的大象。圖11為團窠聯(lián)珠動物樂舞錦。該件由四片錦縫接而成,每片錦片上均殘留一組圖案相同經(jīng)向連續(xù)的卷云圈。圈內(nèi)紋飾自上而下依次為胡人騎象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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