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書法神韻斷想之十八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書如其人”把做人與做書法等同,常舉的例子像宋代的“蔡京”,最早的宋四家“蘇黃米蔡”的“蔡”就是蔡京,但是由于其是奸相,臭名遠揚,故而以其侄蔡襄換之。明書畫鑒賞家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說:“宋人書例稱蘇、黃、米、蔡者,謂京也。后人惡其為人,乃剔去之而進君漠書耳。君謨在蘇、黃前,不應(yīng)列元章后,其為京無疑矣。京筆法姿媚,非君漠可比也!泵鞔鷮O鍍也說;“宋四大家其蔡是蔡京,今易以君漠,則前后輩倒置……”(摘自《書畫跋》)安世鳳的《墨林快事》也替蔡京書名被掩打抱不平,說;蔡卞勝于蔡京,蔡京又勝于蔡襄,“今知有禁而不知有他蔡,名之有幸不幸若此”。清杭世駿的《訂訛類編續(xù)編》也將“蘇黃米蔡非蔡襄”,作為“人訛”的一個事例?梢,明清時“蔡京說”曾有很大影響。平心而論,“蔡京說”的提出確有一定的道理。蔡京的書法藝術(shù)有姿媚豪健、痛快沉著的特點,與保待著較多“古法”的蔡襄相比,蔡京的書法似乎更富有新意,也更能體現(xiàn)宋代“尚意”的書法美學(xué)情趣。因而在當(dāng)時已享有盛譽,朝野上庶學(xué)其書者甚多。元陶家儀《書史會要》曾引當(dāng)時評論者的話說;“其字嚴(yán)而不拘,逸而不外規(guī)矩,正書如冠劍大人,議于廟堂之上;行書如貴胃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絕古今,鮮有儔匹!庇纱丝梢姴叹┊(dāng)時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地位。
秦檜是狀元出身,其書法成就也很高,從現(xiàn)在存世的作品來看,其《深心帖》結(jié)體落落大方,頗有大家風(fēng)范,《偈語》帖23行,每行2—5字不等,計110字,殘5。首題“秦檢書 偈語”尾落朱文“秦”、“檜”二印,另有鑒藏數(shù)枚,足見其真。用筆率意自然,松脫舒暢,結(jié)字順勢而就,不滯不板,其筆意結(jié)體與蔡京兄弟非常相似,但氣勢之開張稍不開,但由于其謀害岳飛,遭世人唾罵,其書法藝術(shù)也被世人蔑視,無人傳承仿效,大量作品散失,為人所輕,被歷史湮沒。
為官者之忠奸是中國歷史人們一條衡量官員的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忠者青史留名,奸者遺臭萬年,從這種意義上講,書法藝術(shù)似乎有一個政治標(biāo)準(zhǔn),這就是書法家的人品問題。而趙孟頫、王鐸都是在民族矛盾激化時,朝代更換,以漢族之身,為異族政權(quán)之臣,被世人非議,趙孟頫是一代書畫大家,,他作為南宋遺逸而出仕元朝,經(jīng)歷了矛盾復(fù)雜而榮華尷尬的一生,對此,史書上留下諸多爭議。由“薄其人遂薄其書”,而貶低趙孟頫的書風(fēng),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行臺恃御史程鉅夫“奉詔搜訪遺逸于江南”,趙孟頫等十余人,被推薦給元世祖忽必烈,初至京城,受到元世祖的接見,贊賞其才貌,驚呼為“神仙中人”,給予種種禮遇,被任命為從五品官階的兵部郎中。元仁宗時,又將趙孟頫晉升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官居從一品。至此,趙氏政治地位達到了一生中的頂峰。由于仁宗的青睞和趙氏藝術(shù)的出類拔萃,趙孟頫晚年名聲顯赫,“官居一品,名滿天下”。王鐸身逢明清之交的改朝亂世,仕途多變,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禎帝自縊于景山。馬士英等在南京擁立福王,待為東閣大學(xué)士。滿清入關(guān)后被授予禮部尚書、官弘文院學(xué)士,加太子少保,于順治九年病逝故里。福王南京稱制王鐸任東閣大學(xué)士,入清又官至大學(xué)士,擢禮部尚書。服務(wù)兩朝,身為二臣,這在中國文化中是不忠無氣節(jié)的表現(xiàn),特別又是為異族政權(quán)服務(wù),如同漢奸!如果說蔡京、秦檜是大奸,那么趙孟頫、王鐸就是大惡。可是后二人則是中國書法史赫赫有名的人物。書法成就是不可忽視的,但常常被世人微詞不屑,看來書法藝術(shù)看重的不僅僅是書品,還有人品。
“書如其人”用在人品書品一致契合上是可以的,但作為一條規(guī)律是不足取的。且不説趙孟頫、王鐸,就說說蔡京、秦檜的書法,誰要能從他們的書法作品中看出那副奸佞的人品出來,那也是睜著眼說瞎話!但要是從他們的書法藝術(shù)的高度去評價他們的人品,那是太高抬他們了。看來書品是書品,人品是人品,是兩個范疇,有聯(lián)系但不互換,“書如其人”是不能濫用的。
其實在書法史上還有一個人品不怎么樣,但在書法藝術(shù)上卻是顛峰式的人物。他就是董其昌,他的字、畫以及書畫鑒賞,在明末和清代名聲極大。善畫山水,遠師董源、巨然和黃公望。其畫風(fēng)筆意安閑溫和、清新秀麗。他提倡用摹古代替創(chuàng)作。又以禪宗的南北派比附繪畫,他與莫是龍、陳繼儒提倡“南北宗”之說,即把“院體”山水畫與 “文人畫”人為地分為南北兩派。稱“南北宗”。他是尚南貶北,抬高文人畫的地位,打擊壓制和他相抗衡的“浙派”。其山水作品,用筆柔和,秀媚有余,魄力不足,缺乏氣勢,且多輾轉(zhuǎn)摹仿,如《峒關(guān)蒲雪圖》、《溪山平遠圖》等,皆為摹古之作。
董其昌的書法,時有“邢張米董”之稱,把他與臨沂邢侗、晉江張瑞圖、須天米鐘并列;繪畫上有南董北米之說。董其昌沒有留下一部系統(tǒng)的書論專著,但他在實踐和研究中得出的心得和主張,散見于其大量的題跋中, 董其昌有句名言:“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边@是歷史上書法理論家第一次用韻、法、意三個概念劃定晉、唐、宋 三代書法的審美取向。這些看法對人們理解和學(xué)習(xí)古典書法,起了很好的闡釋和引導(dǎo)作用。董其昌一生勤于書畫,又享高壽,所以傳世作品很多,代表作有《白居易琵琶行》,《三世誥命》、《草書詩冊》、《煙江疊嶂圖跋》、《倪寬贊》、《前后赤壁賦冊》等
萬歷十七年(1589年),三十四歲的董其昌終于考中進士,供職于翰林院,繼續(xù)努力和探索自己的書畫藝術(shù)。其時的董其昌還算是一個恭謙之人。例如,翰林院學(xué)士田一儁去世,因為一生清廉,身后蕭條,他便自告奮勇,告假護柩南下數(shù)千里,送老師回福建大田縣。他一度擔(dān)任皇長子朱常洛的講官,但因為朝中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不久,便告病回到松江。而京官和書畫家的雙重身份,使他的社會地位迥異往昔,家鄉(xiāng)的大財主、士大夫和地方官吏,便聯(lián)袂登門拜訪,不斷前來巴結(jié)討好。這時,董其昌的感覺就跟以前大大不同了。
其后,他相繼擔(dān)任過湖廣提學(xué)副使、福建副使,一度還被任命為河南參政,從三品的官職。但他不以此為意,托辭不就,在家鄉(xiāng)優(yōu)游,整天沉浸在翰墨當(dāng)中。許多附庸風(fēng)雅的官僚豪紳和腰纏萬貫的商人紛至沓來,請他寫字、作畫、鑒賞文物,潤筆贄禮相當(dāng)可觀。社會地位的提高和財富的空前增加,使得董其昌完全蛻變了,從一個初不起眼的角色,迅速演變成名動江南的藝術(shù)家兼官僚大地主,到后來則成為擁有良田萬頃、游船百艘、華屋數(shù)百間的松江地區(qū)勢壓一方的首富。官帙的光芒和金錢的力量,會加速人的社會角色的轉(zhuǎn)換,對意志力不強的人發(fā)出難以抵擋的誘惑,從而腐蝕、迷亂人的本性,使之異化、變質(zhì)。明末江南,大凡有著顯宦頭銜和赫赫聲名的人,無一不是家財萬貫者,而這些有錢人很少有不學(xué)壞的,在董其昌之前、之后,都有相當(dāng)數(shù)量作惡鄉(xiāng)里的惡霸。董其昌,一個有功名且在書畫藝術(shù)和文物鑒賞方面有相當(dāng)造詣的文人,墮落成一個為非作歹魚肉鄉(xiāng)里的惡霸,成為書畫史上有名的惡棍,不能不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董其昌的貪婪不比惡霸遜色。也許是年輕時家境不很富裕,董其昌一旦擁有了社會知名度,內(nèi)心的渴求就變得急切,貪婪程度讓人吃驚,對錢財?shù)木鹑〉搅藷o所不用其極的地步,“膏腴萬頃,輸稅不過三分”。雖然董其昌當(dāng)時的政治地位不及徐階,但他是全國第一流的書畫家,在士林中有很高的聲望。這一點又為徐階所不及。在貪鄙、橫暴、無恥方面,董其昌比自己的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本人驕奢淫逸,老而漁色,有多房妻妾,且招致方士,專功房中術(shù),竟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秋天,實足年齡已六十的董其昌竟然看中了諸生陸紹芳佃戶的女兒、年輕美貌的綠英姑娘。更可惡的是,董的幾個兒子都相當(dāng)專橫,尤以第二個兒子董祖常最為狠毒,帶了人強搶綠英給老子做小妾,是董其昌強搶民女的主兇。而陸紹芳對董氏父子強搶民女的做法非常憤慨,在四鄉(xiāng)八舍逢人便講,張言批評。松江民眾早已對董家的惡行有意見,事情發(fā)生后,當(dāng)即有人編出故事來表達憤怒之情,題目叫《黑白傳》,因為董其昌號思白,另一個主角人物是陸紹芳,源于陸本人面黑身長。故事的第一回標(biāo)題是:“白公子夜打陸家莊,黑秀才大鬧龍門里”。不久,說書藝人錢二到處說唱這個故事。董其昌知道后大為羞惱,以為這是一位叫范昶的人搗的鬼,便派人每天對范昶凌辱逼問。范昶不承認,還到城隍廟里向神靈起誓,為自己辯白,董家卻依然不放過他,最后竟逼得他暴病而死。范母認為這是董家所逼,于是帶著兒媳龔氏、孫媳董氏等女仆穿著孝服到董家門上哭鬧,誰知董其昌父子指使家丁對她們大打出手,又將她們推到隔壁坐化庵中,關(guān)起門將幾個婦女摁倒,剝掉褲子,用棍子搗戳陰戶。范家兒子用一紙“剝褌搗陰”的訟狀將董家告到官府。但是,官府受理了訴狀,又礙于董其昌之名難于處理,一時拖延不決。
董其昌及其家人“封釘民房,捉鎖男婦,無日無之”令人發(fā)指的罪行,早已激起了民眾特別是士林的憤怒:“斂怨軍民,已非一日,欲食肉寢皮,亦非一人,至剝裩毒淫一事,上干天怒,惡極于無可加矣!焙偡逶(jīng)預(yù)言過的“民今后得反之也”,果然變成了轟動江南的事實。朝野為之震動。這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 年)春天的事情,一場群眾自發(fā)的抄家運動。有人把這個過程記錄了下來,是為《民抄董宦事實》。事件爆發(fā)前,有人貼出了詞鋒犀利、無比憤怒的檄文,張榜公告,讀來令人血脈賁張:
“……人心誰無公憤。凡我同類,勿作旁觀,當(dāng)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討,以快人心。當(dāng)問其字非顛米,畫非癡黃,文章非司馬宗門,翰非歐陽班輩,何得僥小人之幸,以濫門名。并數(shù)其險如盧杞,富如元載,淫奢如董卓,舉動豪橫如盜跖流風(fēng),又烏得竊君子之聲以文巨惡。嗚呼!無罪而殺士,已應(yīng)進諸四夷,戍首而伏誅,尚須梟其三孽!粼偃萘,決非世界。公移一到,眾鼓齊鳴,期于十日之中,定舉四兇之討。謹(jǐn)檄!
從初十、初十一到十二日,各處飛章投揭布滿街衢,兒童婦女竟傳:“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人們到處張貼聲討董其昌的大字報和漫畫,說他是“獸宦”、 “梟孽”,以致徽州、湖廣、川陜、山西等處客商,凡受過他家欺凌的人都參加到揭發(fā)批判的行列中來。甚至連娼妓嫖客的游船上也有這類報紙輾轉(zhuǎn)相傳,簡直到了 “真正怨聲載道,窮天罄地”的地步。
人們憤怒的情緒積聚著,到了十五日行香之期,百姓擁擠街道兩旁,不下百萬,罵聲如沸,把爪牙陳明的數(shù)十間精華廳堂盡行拆毀。第二天,從上海青浦、金山等處聞訊趕來的人早早就到了,上房揭瓦,用兩卷油蘆席點火,將董家數(shù)百間畫棟雕梁、朱欄曲檻的園亭臺榭和密室幽房,盡付之一焰。大火徹夜不止。他們還把董其昌兒子強拆民房后蓋了未及半年的美輪美奐的新居,也一同燒了個干凈。
十七日,適逢有個穿月白綢衣的人,手持繪有董其昌墨跡的扇子,人們也怒不可遏地沖上去將其撕扯掉,還把不服氣的持扇人痛打了一頓。
十九日,仍不罷休的民眾將董其昌建在白龍?zhí)兜臅鴪@樓居焚毀,還把董其昌手書“抱珠閣”三字的匾額沉在河里,名曰:“董其昌直沉水底矣!
坐化庵正殿上有一塊橫書“大雄寶殿”的大匾,落款“董其昌書”,老百姓見了,紛紛用磚砸去,慌得和尚們自己爬上去拆下來,大家齊上前用刀亂砍,大叫:“碎殺董其昌也!
董其昌被嚇得要死,惶惶然避于蘇州、鎮(zhèn)江、丹陽、吳興等地,一時如喪家之犬,直到半年后事件完全平息才敢回家。
就這一事件,人們對董其昌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不意優(yōu)游林下以書畫鑒賞負盛名之董文敏家教如此,聲名如此!”“思白書畫,可行雙絕,而作惡如此,異特有玷風(fēng)雅?”
當(dāng)然也有人為之遮掩的,說他是為名所累。但毛祥麟在《墨余錄》中特別指出:“文敏居鄉(xiāng),既乖洽比之常,復(fù)鮮義方之訓(xùn),且以莫須有事,種生釁端,人以是為名德累,我直謂其不德矣!
今人如果把書法家董其昌與惡霸董其昌放在一起是無法重合的,在這里惡霸董其昌打破了“書法可以陶冶情操”的結(jié)論。德與藝是雙向修煉,對書藝的修練不能代替對藝德的修煉,練武者要首先講武德,搞書法的人也要修書德,人品書品要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到那個時候才可以稱得上是“書如其人”。在評價書法作品與書法家時,不能“因人非書”,也不能“以書評人,以偏概全”,在修煉書藝時,要德藝雙修,不要“以藝代德”,“書法是不能陶冶情操的”書法只有在書法藝術(shù)的追求修煉中體悟人生,體悟大道,以修德為自律,讓書法閃耀著人性的光輝,蘊藏著人性的真善美,使書法藝術(shù)帶著鮮明的藝術(shù)個性,這才稱得上是有神韻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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