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55000多首唐詩,拼出一個真正的唐朝|專訪陳尚君

40多年來,陳尚君一直在整理唐代文獻和唐詩,但決心開始纂修一部全新的唐詩總集時,他已60歲。要對清代《全唐詩》進行全面修訂、增補,是一項極其浩大的學術(shù)工程。又過了12年,這部《唐五代詩全編》才算大功告成。
今年4月13日,陳尚君憑《唐五代詩全編》獲得了新周刊“刀鋒圖書獎”的“年度致敬”榮譽。7月12日,陳尚君于1992年出版的《全唐詩補編》被授予第五屆思勉原創(chuàng)獎。當天,陳尚君從復(fù)旦大學到華東師大領(lǐng)獎,在麗娃河邊的逸夫樓,接受了新周刊的專訪。
作者 | 蕭奉
編輯 | 蘇煒
陳尚君的辦公室在復(fù)旦大學光華樓北邊,像一個圖書倉庫,從地面到天花板,堆滿了書籍資料,書架間僅能容一人側(cè)身通過。
每天從辦公室推開窗望出去,可見不遠處的上海市肺科醫(yī)院,院內(nèi)有一大片郁郁蔥蔥的園林,那是建成已有百年的私家園林——葉家花園。
1923年,浙江商人葉澄衷四子葉貽銓蓋了這座花園,專門給江灣跑馬場的馬客游玩休憩,后來劃給上海市政府。葉家在上海另建有一所澄衷蒙學堂,1905年,來自安徽的少年胡洪骍來此求學,入學不久后取字為“適之”——寓意源自嚴復(fù)《天演論》中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此后改名為胡適。
1977年3月1日,25歲的陳尚君從江蘇南通出發(fā),登上一艘開往上海的江輪。下午4點多輪船始發(fā),黃昏前抵達上海,陳尚君趕在天色全黑前到復(fù)旦大學報到。當時下著零星小雨,陳尚君來到四號樓宿舍前,只見燈火通明,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就在一年前,陳尚君還在南通海門的江心沙農(nóng)場務(wù)農(nóng)——這是長江沖積出來的一個島嶼,隔江就是上海的崇明島。1969年3月16日,陳尚君離開初中課堂,“上山下鄉(xiāng)”,來到江心沙農(nóng)場,直到趕上最后一屆工農(nóng)兵學員招生推薦,進入復(fù)旦大學。陳尚君準確地記得自己在農(nóng)場待的時間:還差20天就滿8年。

1987年的陳尚君。
2024年是陳尚君下鄉(xiāng)55周年,他積40多年之力整理的《唐五代詩全編》終于完成并出版。這是清代纂修《全唐詩》318年后,最全也最準確的唐詩總集。陳尚君以“讓唐詩回歸唐朝”為學術(shù)目標,對清編《全唐詩》收錄的49403首又1555句詩進行逐首考訂,剔除七八千首誤收詩,補充唐詩超過8000首,更正存在文字誤奪、詩題訛缺、作者錯訛等問題的詩歌不計其數(shù),最后收錄唐詩55000余首,詩人4000余名,全書逾1800萬字。

《唐五代詩全編》全書共50冊,1225卷。(圖/東方網(wǎng))
為此,今年4月,新周刊“刀鋒圖書獎”將“年度致敬”榮譽頒給陳尚君。他在獲獎感言中說,《唐五代詩全編》能夠完成是莫大的幸運,“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現(xiàn)在都能夠做出來”。陳尚君從江心沙農(nóng)場考上復(fù)旦大學,因其努力而得到朱東潤、王運熙、陳允吉、王水照等名師的指導,又適逢唐代文學研究最鼎盛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機緣巧合之下,開始了對全部唐詩的整理工作。
在《唐五代詩全編》的發(fā)布會上,他以唐末詩人羅隱的名句來形容完成此書這一過程的曲折與感受——“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星垂平野闊:
從杜甫開始的唐詩旅程
在進入大學前,陳尚君完全沒有系統(tǒng)地讀過唐詩,第一次讀《唐詩三百首》已經(jīng)是20多歲以后。
小學時,陳尚君依稀記得曾向老師借閱過《水滸傳》與《三國演義》,在南通倉巷的房東家看到過一本老版《辭!罚藥醉,“驚嘆天地間居然有如此知識豐博的大書”。初一下半學期,“文革”開始,學校的課基本都停了,陳尚君跟伙伴游蕩在南通的大街小巷,唯一的閱讀是每天晚上到大街上讀大字報,有時他一個人,有時陪著母親,把每一張大字報從頭讀到尾。
下鄉(xiāng)后只能逮到什么書看什么書。知青們輾轉(zhuǎn)傳閱圖書和雜志,有一冊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詩一百首》曾在陳尚君那里短暫停留過。那時他從頭到尾讀過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第一冊)、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以及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
郭著是20世紀70年代初最有影響力的唐詩研究專著,里頭談到,杜甫在大歷初年滯留夔州(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期間所作詩歌對夔州山水頗多厭言,可見杜甫是“以地主貴族的眼光在看當時的四川”。
1979年,陳尚君考上朱東潤先生的研究生,老師給他布置學年論文,寫大歷元年(766)之后的杜甫。遍讀杜甫離蜀前后的詩歌,陳尚君發(fā)現(xiàn),宋代以來的大量研究和詩話都沒有講清楚杜甫晚年為何離開安逸的成都,舟行萬里,顛沛流離,最后死于途中——這關(guān)系到杜甫淹留夔州時為何時有怨言,日漸沉郁。
陳尚君把他的發(fā)現(xiàn)寫成論文《杜甫為郎離蜀考》交給朱東潤先生,大膽提出了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老師的意見,認為杜甫離開成都的原因并非是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去世而失去寄托,而是嚴武卒前奏請朝廷任命杜甫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改變了歸隱成都的打算,于是買舟東下,打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再走京洛大道到長安赴職。不料,在夔州時他因病重而無法繼續(xù)前行,錯過了就職的時間。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圖/《長安三萬里》)
在夔州的兩年多時間,杜甫留下了400多首詩,這是他的詩史生涯的最后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也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因為患消渴癥(即糖尿病),杜甫此時“臥愁病腳廢”,走路只能“斜步”,臉色也因此發(fā)黃發(fā)黑,更顯得形銷骨立。作為一個畢生希望報效社稷的儒家知識分子,杜甫知道這次任職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機會,卻因為生病不能實現(xiàn),心中萬分愁苦,常常悲憤而不能自已。
2018年,陳尚君因血糖高入院治療,出院后重讀杜甫在夔州所作的《客堂》一詩,更能感同身受地體會杜甫當時的處境:“重病而有生命之虞時,他對放棄一生追求的為國效力的機會深感可惜,但人生有時真無法做出別的選擇!保惿芯丁纯吞谩担憾鸥ι涟禃r刻的心聲》)
病體稍愈后,杜甫放舟出峽,然而越走越艱難,一路上“饑藉家家米,愁征處處杯”,乞求別人的接濟,最后竟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唯一心境開闊一些的詩是《旅夜書懷》,其中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景象,陳尚君認為此詩應(yīng)該是杜甫出三峽之后客居江陵前后所作,因為只有過了三峽才能看到如此開闊的平原景色。
后來,陳尚君出版回憶老師與前輩的學術(shù)文集時,便以“星垂平野闊”為書名,所念茲在茲的是杜甫出三峽時豁然開朗的瞬間;轉(zhuǎn)而又覺得“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孤獨心境,亦是朱東潤先生和復(fù)旦諸師的授業(yè),“如同北斗當空”,在茫茫黑夜中指引方向。

1981年12月,陳尚君與導師朱東潤先生合影。

穿越歷史的三峽,讓唐詩回到唐朝
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唐代文學研究學者全面反思論點先于歷史資料的窠臼,事實考證受到廣泛重視,文獻不再淪為觀點的陪襯。陳尚君感到,他能夠盡自己所長、避免平庸化的學術(shù)道路,是全面整理唐代的基本文獻,如此“所涉既廣,發(fā)現(xiàn)并解決問題的機會也就多一些”。
在研究杜甫離蜀原因的同時,陳尚君從《南京師范大學學報》上讀到了孫望先生《全唐詩補逸》摘錄的60多首唐詩,發(fā)現(xiàn)其中8首見于清編《全唐詩》,于是斗膽寫了兩三千字給孫先生獻疑。孫先生不僅用工楷認真回信解答,還在出版時有多處引用陳尚君的意見。
陳尚君有了信心,又先后寫了《李白崔令欽交游發(fā)隱》《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等文章。此時,他已開始留心,將各類典籍資料中所發(fā)現(xiàn)的唐詩與《全唐詩》作比較。
1982年,中華書局出版《全唐詩外編》,王重民、孫望和童養(yǎng)年三位先生增補了2000多首清編《全唐詩》中沒有收錄的唐詩。陳尚君看到此書后,發(fā)現(xiàn)自己收集的唐詩還有很多沒有被三位前輩發(fā)現(xiàn),于是下決心“全面網(wǎng)羅唐人佚詩”。
從唐朝立國到五代十國歸宋前(一般認為五代十國是唐的余閏),有大量詩歌沒被收入清編《全唐詩》,也有大量其他朝代的詩歌被誤算入唐五代,甚至《全唐詩》中明確可信的唐詩也由于流傳千載,存在很多張冠李戴、文本改動、詩題歧互、本事錯亂等問題。1987年為《全唐詩外編》做校訂時,光是唐人佚詩,陳尚君就輯錄了4000多首。
有了這樣的成績之后,20世紀80年代末,唐代文學界計劃做一部《全唐五代詩》,“編纂出符合于我們這個時代學術(shù)水準的唐詩總集”,以取代清編《全唐詩》。陳尚君作為主編之一,“負責凡例、細則、樣稿的起草......承擔全書有別集傳世者二百余家以外所有中小詩人作品的整理,并在第一階段即杜甫以前部分文稿收齊以后,承擔第二遍定稿之責任”?上,后來由于“人事糾紛而幾度蒼黃”,陳尚君無法繼續(xù)參與其中。

《全唐詩補編》(全三冊)
陳尚君 著
中華書局,1992-10
此后近20年,陳尚君完成了《全唐詩補編》《全唐文補編》《舊五代史新輯會證》等唐代基本文獻的整理,卻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重修《全唐詩》,“十多年間四度因病住院,數(shù)次猶豫是否有精力完成全書”。
2012年,陳尚君已60歲,有感于司馬光用19年時間完成《資治通鑒》,畢其功時已64歲,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研究唐詩最好的一批學者多已年老或去世,陳尚君感到時光的緊迫,他有責任來總結(jié)前輩學者的工作,把那一代學者的研究以及自己的學術(shù)追求,用一部《唐五代詩全編》來作完整的呈現(xiàn)。
為完成這個300多年來無人實現(xiàn)的學術(shù)計劃,陳尚君再次開始了漫長而繁復(fù)的案頭工作。除了出差在外,陳尚君每天都到復(fù)旦大學光華樓的辦公室上班——上午10點起床,11點到學校開始工作,中飯及午睡后繼續(xù)寫作,晚飯回家吃過后,再回辦公室工作到深夜11點半左右,周一到周日,每日如此,周而復(fù)始,寒來暑往,不曾中斷。
陳尚君說,他從學以來最大的長處,就是能夠把當年在農(nóng)場全力以赴干農(nóng)活的勁頭都投入到學習和研究之中,剛進復(fù)旦大學時用橫掃圖書館式的方法讀書便是如此,最近10多年編撰《唐五代詩全編》時也是如此。

朱東潤先生的題詞:用最艱苦的方法追求學識,從最堅決的方向認識人生。
朱東潤先生提倡的傳記文學觀念,也深刻地影響了陳尚君對唐代詩人的研究。在陳尚君業(yè)余完成的專欄集《我認識的唐朝詩人》中,每位詩人都有立體可感的形象:陳子昂既有豪俠之氣,也有對則天武后的順從;韓愈被貶潮州后迅速認罪求饒實屬情有可原、不必苛責;“牛黨大佬”令狐楚向來被當作權(quán)奸,卻能在“甘露之變”后堅守氣節(jié)。
在朝夕尋找與閱讀唐詩的過程中,陳尚君似乎更能體會到唐人寫唐詩時的處境和心情,其工作不僅僅是還原唐詩原貌,更努力在蛛絲馬跡中為唐代詩人立傳,哪怕只能找到他們的一小段人生縮影,也能夠讓一個大詩人或者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從歷史的迷霧中一點點走出來,變得更加真實。
陳尚君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和學術(shù)追求融入到唐詩研究之中,使得這部《唐五代詩全編》有別于以往的唐詩總集,它是幾代學人半個多世紀在唐代文學河流中艱難跋涉的見證,也是一個學者穿越唐詩三峽始見“星垂平野闊”的人生縮影。

《星垂平野闊》
陳尚君 著
商務(wù)印書館,2017-8

對話陳尚君:
只見四山青又黃
《新周刊》: 完成《唐五代詩全編》后,有什么特別的感受?
陳尚君:我覺得蠻放松的。這是一部大書,當你的身體有一些不虞的時候,你多少會擔心自己能否完成這個工作,如果出現(xiàn)什么問題,你能把這部書交給誰?
在10多年以前,我的朋友孫猛教授,他當時在做《日本國見在書目錄》的箋證。赴日28年就做這一部書稿,最后快定稿了,他的身體卻出現(xiàn)了生命之虞。他委托我說,如果他有什么意外,請我保證這個書的出版。其實我沒有能力幫他把書稿處理好,因為里邊有大量的日本材料,而我不懂日文。
其次,我也感到很幸運。這項工作我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做了,那時候也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的唐人佚詩留存下來。因此慢慢就覺得,我們不能一味迷信古人,古人的工作不是不可置疑的。在復(fù)旦大學也有一個好處,它的藏書比較完備,各種材料都可以找到,20世紀80年代初還從中國臺灣買了整套《中國方志叢書》。這套書包含了幾千種方志,我從里邊發(fā)現(xiàn)了很多前人忽略的東西。
今天獲獎的這部書(指《全唐詩補編》獲得第五屆思勉原創(chuàng)獎),實際上在1985年就已經(jīng)完成了,F(xiàn)在想想,從第一稿完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39年了。一個人的一生,也沒有幾個39年。
《新周刊》:做這部唐詩總集,你覺得最困難的事情是什么?
陳尚君:困難太多了。這部書用了幾千種著作,這些著作又牽扯到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版本的文字可能都是不同的,但你必須去做選擇,而別人在任何一點上都可以提意見,你也必須在所有問題上都能處理妥善。
相比清編《全唐詩》,《唐五代詩全編》收錄的作者增加了很多,詩篇也增加了很多。處理這些詩歌,我最大的原則是盡可能尊重唐人原作的面貌,另一個是要重視詩歌的第一手本事,這涉及大量典籍,必須文史兼治。有了這些基礎(chǔ),最近10年來我寫了許多與唐詩欣賞有關(guān)的文章,也發(fā)現(xiàn)了唐詩的另一種面貌。
《新周刊》:唐詩的另一種面貌具體是什么樣的?
陳尚君:有許多詩其實非常好,但我們現(xiàn)在的人沒有完全讀懂。比方說劉幽求的《書懷》,這首詩在唐宋時期非常流行,現(xiàn)在很少流傳。劉幽求是唐玄宗發(fā)動唐隆政變的主要助手,但唐玄宗親政之后更愿意用姚崇,而不用劉幽求。
劉幽求被貶謫后,寫了這首《書懷》:“心為明時盡,君門尚不容。田園迷徑路,歸去欲何從!币馑际钦f,我為皇帝的事業(yè)耗盡了心血,但是“君門”卻不能容納我,我現(xiàn)在回家也找不到路了,該何去何從?歷史上很多君臣關(guān)系都是這樣的,功臣戰(zhàn)功太多,不僅會引起臣僚嫉妒,君王也會感到受威脅。

電影《妖貓傳》中的唐玄宗。(圖/《妖貓傳》)
《新周刊》:你解讀唐詩的方式,似乎帶著一種傳記文學的立場和關(guān)懷,這是和導師朱東潤先生的影響有關(guān)的。
陳尚君:朱先生的學問,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和西式教育的結(jié)果,他對中國的基本典籍非常熟悉,詩文造詣也很好,但他的治學方法和路數(shù)實際上是西式的。
我手上有三種朱先生20歲前翻譯的外國小說,他年輕的時候(記者按:朱東潤先生生于1896年)就可以拿翻譯稿費養(yǎng)活自己了。他讀了很多西方文學之后,更加能夠看到中國文學的癥結(jié)所在。
20世紀30年代,朱先生在大學開了幾門課,講《史記》《詩經(jīng)》和文學批評史,也出過相關(guān)著作,有所成就。但是他當時就開始轉(zhuǎn)向傳記文學了,強調(diào)要用西式的傳記手法來寫歷史人物的故事,真實還原傳主的人生經(jīng)歷,他的內(nèi)心變化,他的人生挫折,他的感情表達。
朱先生不贊同用現(xiàn)代人的想象來虛構(gòu)古人的故事,比如現(xiàn)在很流行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之類。他堅持的原則就是必須真實可信,不允許虛構(gòu),不應(yīng)該美化,當然也不應(yīng)該丑化。你看我?guī)妆拘,包括《我認識的唐代詩人》《詩唱大唐》,都是持這樣的立場。
《新周刊》:這幾本書涉及的詩篇,是你從5萬多首唐詩里邊選的,你有自己的選擇偏好或標準嗎?
陳尚君:我沒有特別的偏好,但是一般來說,我會選一些有層次的詩歌來講,它的表達要有一定的含蓄,內(nèi)容要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有一些可以探索的復(fù)雜性。比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首詩在中國詩歌史上是空前的,杜甫在安史之亂前就觀察到了唐王朝的社會危機,預(yù)言了動亂的爆發(fā)。(記者按:詳見《杜甫的盛世危言——重讀〈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文,收錄于《詩唱大唐》)

《詩唱大唐》
陳尚君 著
鳳凰出版社,2021-8
《新周刊》:你的碩士學年論文寫的是杜甫,朱東潤先生對杜甫也傾注了很多心血。在唐代詩人之中,你會對杜甫感到更親切一些?
陳尚君:有可能。但是像我這樣處理一代之全部文獻的,已經(jīng)不可能只研究一個詩人了。
當然,在讀唐詩的時候,你還是會被許多東西所打動。我這些年寫過很多文章講唐代詩人的經(jīng)歷和交往,比方說韓愈和柳宗元的友誼,他們兩個人總是不斷地吵架,因為關(guān)系太好了。我懷疑他們少年時候就認識了,柳宗元比韓愈小5歲,所以他覺得韓愈始終是一個可以欺負的哥哥。可惜柳宗元只活了47年,比韓愈還早死5年。后來柳州人建羅池廟紀念柳宗元,韓愈寫了碑文《柳州羅池廟碑》,什么叫深情?這就是。
《新周刊》:你曾說過,除了完成一部新的唐代詩歌總集,你還希望完成嚴耕望先生未完成的工作。你指的是什么?
陳尚君:唐代基本史料的研究。所謂基本史料,是指歷史上發(fā)生過什么事情,那些人經(jīng)歷了什么,個人與時代事件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其實都值得系統(tǒng)地去做,但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工作。我今年73歲了,我覺得我的精力和眼力都還可以,但是讓我再制定一個10年規(guī)劃的話,就太過分啦。
《新周刊》:這10多年里全力纂修《唐五代詩全編》,你曾提到自己每天走過的路,“從復(fù)旦大學北門的一條小路回家,那個地方的樹葉枯了,又繁茂了,又枯了,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這本書終于完成了”。很讓人感慨。
陳尚君:這句話來自一句禪宗語錄,我寫過一篇文章講中唐時期禪宗僧人大梅法常的兩首佛偈,收錄在《詩唱大唐》里。
這個佛偈說的是唐代貞元年間,有一名僧人在大梅山中迷路,到了一庵所前,不知庵中禪師就是法常,問對方:“和尚住此山多少時?”法常說:“只見四山青又黃!
迷路僧人又問:“出山路向什么處去?”法;卮鹫f:“隨流去!蹦憔透鞣较蛳律郊纯。

2024年8月6日,陳尚君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看到《唐五代詩全編》的樣書。
校對:黃金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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