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中國當代藝術的全球最大藏家:近4000件作品,永不出售
朱迪思·尼爾森(Judith Neilson),是一位出生于津巴布韋的澳大利亞慈善家,她擁有全球最大的中國當代藝術收藏,歷經(jīng)25年,迄今收藏了超過800位中國藝術家創(chuàng)作于2000年后的近4000件作品。
她從上世紀90年代訪問中國后開始收藏,并成立了“白兔中國當代藝術收藏(WHITE RABBIT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COLLECTION)”(以下簡稱“白兔收藏”),在這四分之一世紀里,朱迪思幾乎和每一位藝術家都有過會面和交流。
“我喜歡直接和藝術家打交道,從他們的工作室買作品,讓我能夠看到藝術家最真實的一面,這是極少有人能夠經(jīng)歷的,也讓我收藏到最好的作品!敝斓纤颊f。


白兔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2009年,她在悉尼創(chuàng)立了白兔美術館(White Rabbit Gallery),離當?shù)氐奶迫私謨H幾步之遙。如今16年過去,這仍是中國境外唯一一個專注于中國當代藝術的美術館。朱迪思以近乎偏執(zhí)的熱愛與獨到的眼光,編織了一部流淌的當代中國視覺史詩,也讓她成為了中國社會急速發(fā)展時期,最忠實的視覺記錄者之一。
她曾向每一位藝術家承諾——永不出售作品!叭绻麖氖詹刂心米咭患髌,整個‘中國故事’就不完整了! 朱迪思堅定地告訴我們。7月,我們與朱迪思遠程連線,聊了聊她與中國當代藝術共生的這25年。
特約主筆:黃夕芮


朱迪思·尼爾森2024年在藝術家徐震工作室拍攝,攝影程工
朱迪思和中國當代藝術的結緣,始于1990年代在悉尼買到的一件非常簡單的作品!爱敃r我根本不知道這位藝術家是誰,是男是女,作品來自哪里!彼貞浀。
“它和我在澳大利亞見過的任何藝術品都截然不同。作品充滿奇思妙想,我覺得這位藝術家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他只是做他認為正確的事!

王智遠,《一生二》, 1997
這是一組來自藝術家王智遠的墻上雕塑,在收藏這件作品兩年后的1999年,她第一次到訪中國,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她開始每三個月來中國一次,這么多年來,參觀了超過1000個藝術家工作室。
她告訴我們,自己的收藏純粹是一種與作品即時的連接——“我不知道這些藝術來自哪里或它意味著什么,但我立刻與它們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這種連接無關學術標簽或市場價值,純粹源于某種內(nèi)心的震顫。

朱迪思·尼爾森與藝術家們聚餐,攝影:程工

朱迪思·尼爾森在80后藝術家王郁洋的工作室,2019
不同于其他聚焦于中國85新潮或90年代政治波普的國際藏家,朱迪思的目光堅定地投向了2000年后的中國當代藝術。
“烏里·?擞泻芎玫氖詹兀w了從80年代到千禧年的中國當代藝術史,但我不打算重復他已有的東西和體系,”她解釋道,“我更想知道未來的趨勢,跟隨那個方向前進!


白兔美術館第26個展覽“BIG IN CHINA”
朱迪思的白兔收藏藝術家跨越了幾代人,出生年代從1940年代直至千禧年,包括像40后的李山、梁紹基,50后的張培力、耿建翌、徐冰、張曉剛,60后的劉小東、喻紅、尹秀珍、吳山專、林天苗、劉建華、何云昌、唐宋,70后的徐震、楊福東、蔣志、李怒、劉韡、蔣鵬奕、邱炯炯、王郁洋、廖國核,80后的胡尹萍、陸平原、娜布其、厲檳源、張鼎、趙趙、孫遜、黎薇、鞠婷、商亮、蒲英瑋,90后的單慧乾、張季、李漢威、夏瀚等活躍在當代藝術一線的創(chuàng)作者,更包括了無數(shù)個中國當代藝術的參與者和實踐者。


白兔美術館第21個展覽“A FAIRY TALE IN RED TIMES”
她的收藏風格,也許與她自信“好眼力”不無關系:她出生于津巴布⻙,在南非學習了藝術設計,移居澳大利亞后,曾就職于廣告公司,還嘗試過繪畫卻自嘲“結果很糟”。
后來,她憑借與前夫科爾·尼爾森(Kerr Neilson)共同創(chuàng)辦了目前澳洲最大的對沖基金投資公司——鉑金資產(chǎn)管理(Platinum Asset Management),積累了可觀的財富,也成為了圈內(nèi)非常著名的投資人和慈善家,經(jīng)歷過不少大風大浪和人情冷暖。
“正因為我盡最大努力嘗試接受各種事物,我才能在看到好作品時,理解藝術家們花了多少時間,以及他們的視野和思維方式,從而給予尊重!敝斓纤颊f。


白兔美術館第22個展覽“THEN”
她也從未考慮過自己的行為與商業(yè)有關,因此,藝術家的市場價值幾何,她也毫不關心。她唯獨在乎的,是一種“即時滿足感”——“我并不關心藝術作品講述的內(nèi)容或者是誰創(chuàng)作的……我必須喜歡它,如果一件作品需要靠特定的故事才能解讀,那它就不會進入我的收藏!
朱迪思拒絕二級市場,堅持深入藝術家工作室!斑@種直接、親密的互動,幫我和很多藝術家建立了超越‘買家’與‘賣家’的深厚情誼,我們共同分享了很多快樂和悲傷的經(jīng)歷,也希望這些友誼能一直維持下去!



2020年,與墨爾本維多利亞國立美術館聯(lián)手推出徐震個展-XU ZHEN®: ETERNITY VS EVOLUTION
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發(fā)現(xiàn)朱迪思并不只收藏藝術家某一特定時期的作品,而是長期、分階段地收藏他們各個時期的、不同風格的作品,在她看來,這是在捍衛(wèi)藝術的完整性。
“有些藝術家一直專注于某個主題,但他們會不斷改變表達方式。比如他們可能從繪畫轉向雕塑,再到電影,這就是純正的當代藝術。我們每年都能看到這些變化。尤其現(xiàn)在變化特別快,我可能才剛買了件作品,六個月后再回來,可能就會有人用我們今天發(fā)現(xiàn)或學到的東西創(chuàng)作了全新的作品!敝斓纤颊f。


白兔美術館外觀
2009年,朱迪思在悉尼創(chuàng)立白兔美術館!鞍淄谩钡拿衷从谒既豢吹降囊粋很便宜的中國路邊小雕像——“雕像是個孩子,胸前嵌著一只兔子,我就覺得這是個很適合美術館的名字。它不是中國的‘大白兔奶糖’,也不是《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那只兔子,它就叫‘白兔’(White Rabbit)!彼f。
實際上,創(chuàng)立美術館的念頭,早在她心中盤桓了10年之久。

白兔美術館內(nèi)部
“我一開始收藏中國當代藝術的時候心里就想,如果我有個地方能把這些作品展示給西方,同時讓澳大利亞人也能來看這些作品,形成自己的見解,那該多好。中國的藝術家數(shù)量超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所以你總是能看到最差的、最好的、有爭議的、新聞性很強的各種作品!
而這些作品,在很多人看來是太難保存、太大,難以展示和存放,且注定難以商業(yè)化的作品。

白兔美術館內(nèi)部
美術館的建筑也很有看頭,它原本是20世紀40年代勞斯萊斯汽車維修車庫,一棟獨立倉庫式建筑,由建筑師威廉·斯馬特(William Smart)設計改造后,搖身一變成為了四層的當代藝術展館。
建筑保留了外觀原有的厚重紅磚墻體,并替換了舊有金屬框窗,安裝了非常具有雕塑感的“光盒”百葉窗。如此一來,白天的自然光線能夠柔和地散入室內(nèi),夜晚則泛出淡白色的光暈,使整棟建筑猶如一棟加了柔光濾鏡的發(fā)光體。加裝的平整白色屋頂則懸浮在磚墻之上,也告訴來來往往的觀眾,這里已經(jīng)被改造成當代、先鋒的文化地標。



往屆白兔美術館展覽開幕時的場景
建館16年來,美術館始終保持著一年兩次更換展覽的頻率,現(xiàn)在正在展出的是第33個展覽。
從第一個展覽“歡迎來到白兔(WELCOME TO THE WHITE RABBIT )”,首次系統(tǒng)呈現(xiàn)2000年后中國當代藝術圖景,到討論消費、權力、城市化等現(xiàn)實議題;再到回看“紅色歷史”,討論親密關系的多重現(xiàn)場;最后是近些年的討論社交算法,表情包、梗與流行文化對人類社會的顛覆,聚焦酷兒敘事與關系的邊界……


往屆白兔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這些展覽用主題敘事策展的形式,用藝術品講述了一個個時代洪流下的故事,無一不體現(xiàn)了中國飛速發(fā)展中欣欣向榮,以及狂潮下的困境。
這也符合朱迪思創(chuàng)立美術館的初衷——“關注當下、持續(xù)更新”。



白兔美術館第8個展覽“SMASH PALACE”
如果以十年為尺,美術館的展覽反映了中國這幾十年來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1990年代末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這是城市化與全球化浪潮席卷的年代,很多的作品捕捉了奧運前夕中國的興奮與躁動,城市天際線的瘋狂生長,以及個體在全球化洪流中的迷失與探尋。
“我剛來中國時,很多地方大家都還在大院里一起工作、生活。當代藝術只出自城市。” 朱迪思說藝術家們用裝置、繪畫、影像,記錄下“自行車王國”向“基建狂魔”的蛻變。作品中普遍彌漫的,是對物質(zhì)膨脹的反思、對傳統(tǒng)消逝的鄉(xiāng)愁,以及對新身份的探索。



白兔美術館第9個展覽“SERVE THE PEOPLE”
第二階段是進入2010年,某種特定的社會集體情緒開始迸發(fā)——焦慮與狂熱交織。朱迪思認為,這一時期的藝術家大概更有信心了,“這很好,因為這意味著他們不再害怕表達自己的觀點。如果人人都守著秘密,那可就不好了!
這一階段的作品通過強烈的視覺語言,呈現(xiàn)了快速發(fā)展下的精神陣痛、代際沖突以及對未來的復雜憧憬。



白兔美術館第19個展覽“SUPERNATURAL”
第三階段始于2020年,經(jīng)歷過口罩時期,個體敘事開始崛起,朱迪思看到藝術家們將環(huán)境議題、科技倫理、性別身份等私人經(jīng)驗,融入更廣闊的集體生態(tài)敘事。即使在封閉的三年中,這種創(chuàng)作力也未曾中斷。
“在整個封鎖期間我都在與藝術家們交流,所有人都在繼續(xù)工作和創(chuàng)作。他們甚至主動把作品資料寄到澳大利亞,也因此,我的收藏從未因為任何原因停止。”



白兔美術館第25個展覽“LUMEN”
“我們極度尊重每一件作品,策展人大衛(wèi)·威廉姆斯(David Williams)會為最簡單的作品,做出其他美術館可能連角落都不會給的展示,他會不遺余力地為它打造一個獨立的展室,甚至配上特殊的音效!
這種認真贏得了觀眾,尤其是年輕一代。“我們每天接待1000人以上的觀眾,如果有一天只有800人,我們會覺得,怎么人這么少?”朱迪思笑著告訴我們。

白兔美術館第4個展覽“DECADE OF THE RABBIT”

白兔美術館第2個展覽“THE TAO OF NOW”
“一開始他們可能只是來拍抖音短視頻的,但是當他們第6次來這里拍抖音時,他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燈光和畫作的感覺...…他們是通過不斷觀看自學的!
朱迪思說她希望他們能感受到,當初她發(fā)現(xiàn)這些藝術品時的那種興奮。而更有趣的是,這些展覽也常成為中國家庭代際對話的場域。朱迪思觀察到一些在館中工作的華裔員工,會帶著他們的父母和家人來參觀。

白兔美術館第3個展覽“THE BIG BANG”

白兔美術館第5個展覽“BEYOND THE FRAME”
“我們可能會展示關于特定時期的作品,我會看到這些父母感到震驚甚至當場哭出來,因為這些藝術家的作品在無意中觸動了他們生命中深藏的某些集體記憶!
為妥善保存超過4000件龐大數(shù)量的藝術品,除了白兔美術館之外,朱迪思還斥巨資在悉尼建造了Dangrove藝術倉儲與研究中心——一座面積達一萬平方米、設施頂尖的“諾亞方舟”。

Dangrove藝術倉儲與研究中心前臺


Dangrove藝術倉儲與研究中心內(nèi)部
“倉儲費用是非常昂貴的,必須有專門的設施,還要考慮保護、裝卸、修復、安裝和拍攝等空間,甚至電梯尺寸、器重設備和卡⻋的進出!
這里不僅是倉庫,更是活躍的研究中樞。每一件作品都被精密記錄、保存,并向研究者和學術機構開放!拔覀兦宄烂考髌贩旁谀睦、是什么,所有信息都有詳細記錄,因為收藏不僅僅是擁有,還要分享!敝斓纤几嬖V我們。

白兔美術館第17個展覽“RITUAL SPIRIT”

白兔美術館第18個展覽“THE SLEEPER AWAKES”
“白兔收藏是獨一無二的,盡管它完全出自我個人的視角,但它講述著當代中國的故事,因此將始終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 她認為這只能發(fā)生在中國藝術中,因為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在短時間提供如此數(shù)量的優(yōu)秀藝術作品。
她也期待她的收藏可以激發(fā)更多人——“如果有人說‘要是朱迪思能做到,我可以做得更好!菍⑹俏业膲粝耄且馕吨鴷辛硪粋全新視角的出現(xiàn)!


白兔美術館第13個展覽“PARADI$E BITCH”
采訪接近尾聲,當朱迪思聊到這25年與中國當代藝術共生共長的歲月,她感嘆自己看到的一切:從90年代末到處是自行車和嘈雜的電動車,樹木不多,到現(xiàn)在像亞馬遜雨林一樣的城市景觀和令人驚嘆的基礎設施建設,她見證并驚嘆于中國這30年來的巨變。
“前段時間我來這里,開了很長時間的車,看到了這幾年新建成、且運轉良好的非一線城市,你們的基礎設施也太好了!”


白兔美術館第14個展覽“HEAVY ARTILLERY”

白兔美術館第15個展覽“VILE BODIES”
而她所創(chuàng)立的白兔美術館,其意義也遠遠超越了普通私人美術館的范疇。它是一個古老國度的個體記憶與時代洪流,藝術實驗與歷史存檔,是它在現(xiàn)代化浪潮中跌宕起伏的靈魂圖景。
這只誕生于中國路邊的“白兔”,在遙遠的南半球躍動不息,持續(xù)訴說著另一個國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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