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十年來，魯迅研究在我國一直是一門“顯學”。盡管時間久長，研究者甚眾，作品堆疊，超逾《魯迅全集》數(shù)十百倍，可其中朱正先生前后期所撰《魯迅傳略》《一個人的吶喊：魯迅1881—1936》兩部傳記，在眾多研究著述中，特別受到讀者關(guān)注。

《魯迅傳略》朱正著

一點“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莽撞勁

《魯迅傳略》，據(jù)作者陳述，出自一位青年之手。這部書的初稿，是1956年2月11日開始動筆的：“這日子很好記，因為正是夏歷乙未年的除夕，同事們都回家過春節(jié)去了，我卻依然禁足不能回家，為了排遣這寂靜和煩悶，我就動手來寫這一本久已想寫的小冊子了�！保ā遏斞競髀浴�1982年版“重版后記”）這一節(jié)文字稍加品味，頗有魯迅行文的筆調(diào)，想來是沉浸其中久了的自然而然。

年輕力盛，僅僅一個半月，初稿完成。接下來“邊抄邊改”，到5月初抄畢，計十萬字。除去“力盛”，還“膽壯”。當月，稿子寄去了當時最為權(quán)威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2月，《魯迅傳略》即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以當時的副牌作家出版社名義印制出來。

作者朱正，當年25歲。首度著述，便得出版，那種幸運，那種鼓勵，今天看來，說“巨大”也不夸張。作者后來雖然自覺“我是在完全不具備必要的條件之時寫了，并且出版了我的《魯迅傳略》的。粗疏膚淺，自不待言。”“但我并不后悔寫了這一本有著許多錯誤的書。我想，這是我從事魯迅研究的‘入場券’。沒有它，也就沒有我后來的研究了�！庇写俗鳛椋�作者還有了做事的感觸：“我感到，做事是得有一點‘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莽撞勁�！薄笆堑模�我們?yōu)槭裁床粦�該在工作中增長自己的才能，而一定要等待才能增長之后再開始工作呢？還沒有開始做，憑什么就認為自己一定會不勝任呢？”這一點認識，筆者以為，對許多欲做事者，頗具參考價值�？傁Ｍ�把所有情形把握完全才動手去做，最后失了膽氣，也未能通過不成功訓練，獲得基本能力，以致一事無成。這樣的例證，在學人中，是很容易找到的。

筆者手上的這本《魯迅傳略》，是1982年的修訂新版。它與當年的那個小冊子，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能夠?qū)�這部著述進行修訂，也有賴于這部稿子的早期出版。到了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進行《魯迅全集》編注，因為朱正曾寫成并出版過《魯迅傳略》，自然被“借調(diào)”去參加這項工作。在此期間，除去讀了許多過去未曾讀到的著述，還“接觸到了過去沒有看到過的資料�！彼�手頭的那部分編注工作完成后，“就著手來修訂這書了（《魯迅傳略》），主要是糾正原版史實上和提法上的一些錯誤，此外就是把許多轉(zhuǎn)述的史料改為直接的引用，以避免轉(zhuǎn)述文字的不夠準確。”

這部著述的修訂當然不止于此。當初作者動筆寫作此書，不過25歲。除去閱讀未廣，涉世相對也淺。25年過去，長時間親身感知繁復的中國社會情形，對魯迅作品的意涵，理會增添許多豐富。又在《魯迅全集》編注過程，對魯迅的作品，有親炙手澤的機會。這些接近，使朱正對魯迅，更加親近和理解深切。從修訂幅度說，從初版的十萬字，增添修訂到二十萬字。增幅達整整一倍。可是，作者仍不改《魯迅傳略》原名。原因：“因為這是我的第一本書，我真有點愛它，再說，盡管有二十萬字，對于敘述一位像魯迅這樣的重要作家的一生，依然只能是十分簡略的�！痹诠P者看來，這部修訂本的價值，或許通過再過二十五年出版的另一部魯迅傳《一個人的吶喊：魯迅1881—1936》的比較之間，可以看得更為清楚。

值得認真對待的“正誤”

在魯迅研究領(lǐng)域，較之《魯迅傳略》，朱正先生的另一部著述，產(chǎn)生了更大影響，這就是《魯迅回憶錄正誤》。魯迅的親密戰(zhàn)友，陪伴他后半生的愛人許廣平，在1960年的《新觀察》雜志上，連續(xù)刊發(fā)出她寫的《魯迅回憶錄》。許廣平是魯迅的親密接觸者，受到人們的特別尊重；她的回憶文章，自然有著他人無法替代的視角及精微細密處�？稍诋敃r風習之下，為應和社會對魯迅的時代意義解讀，許廣平的不少文章，出現(xiàn)了一些或超逾時代的拔高言辭，或應和此時人物褒貶的議論。對此，作為學者的朱正，搜集考據(jù)大量相關(guān)資料，就許廣平《魯迅回憶錄》的部分內(nèi)容進行嚴格細致的分析比對，就其中的誤記甚至失實之處，寫出考證文章予以辨正。這批文章，經(jīng)過斷續(xù)十數(shù)年的反復交叉印證，辨析真?zhèn)�，出版問世后，引發(fā)極大反響也屬十分正常。

《魯迅回憶錄正誤》產(chǎn)生極大反響，筆者以為首先是對研究界甚至讀者群的思維沖擊。多年來，對于某些人物文章，我們總是自然信任，甚至有意無意“神話”，從來不曾或不敢去質(zhì)疑。這在“顯學”的魯迅研究中，表現(xiàn)也異常突出。正因此，《正誤》給當時魯迅研究界帶來的震動可想而知。作者不僅質(zhì)疑，且是針對魯迅最親近愛人的憶念文字。推想開去，其他人回憶或研讀文字，其中因時代風習影響，帶來的諸多困擾，更值得認真對待“正誤”了。

由此可知，在魯迅研究上，朱正秉持著的，是怎樣嚴正的態(tài)度，開闊的思維，怎樣細密的解析……這是他的研究成績，特別受到人們重視和信賴的地方。此外，朱正一直在魯迅研究的道路前行，寫出不少相關(guān)辨析或溯源文章，受到研究界及讀者關(guān)注。在數(shù)十年的資料積累、人生閱歷精神成熟加持下，終于，順理成章地，又一部魯迅傳記水到渠成完成。這就是沉厚達30余萬字的《一個人的吶喊：魯迅1881—1936》。

《一個人的吶喊：魯迅1881—1936》

應重視人性角度的體會解讀

按作者自己對這部傳記的評估：“我希望現(xiàn)在寫的這一本能夠保存下去。它比我原先寫的各本，進步是很明顯的�！痹谧孕胖�余，作者客觀地認為：“這進步首先要歸功于時代的進步。只說書中所用的資料，許多都是近年才出現(xiàn)的。不但1955年，就是1982年，也沒有這些�！弊髌肥菚r代的產(chǎn)物，作者對此自然頗多體會：“再就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有所增加。”個人方面：“我的主觀條件也可以說有了一些改善，在這些年里，又多讀了一點書，增加了一些閱歷，對魯迅的一生事跡，自以為大體弄清楚了�！�

世上情事，有時頗意外神奇。譬如作者25歲時，寫成了《魯迅傳略》；過了25年，出了該書的修訂本；這部《一個人的吶喊》，居然又是25年后完成問世。真是一個奇跡。

這里，筆者只就比對閱讀，以兩處來略加評述。魯迅的婚姻，尤其妻子朱安的介紹，在筆者讀到的大量研讀文字中，都鮮有開明正常的態(tài)度。朱正《魯迅傳略》1982年修訂本中，在征引了不少魯迅婚后的文字后認為：“看來朱安恰巧是一個缺少妻性的女人�！惫P者以為，這不過是站在可以文字記述心情的魯迅立場，如果朱安可以文字表述，魯迅是怎樣的男子形象，不好猜測。

按照多數(shù)文章介紹，朱安是母親安排給魯迅“禮物”。朱正也是這樣評述的。不過，在《一個人的吶喊》引用的一則資料可以清晰讀出，“母親給他定親的事，是通知了在外求學的他本人的，魯迅也沒有作過不同意的表示�！保ㄒ姳本┦�月文藝出版社2007年11月版59頁）這算是與不少研讀者甚至認為母親騙回魯迅有了區(qū)別。筆者以為，魯研界談?wù)摯耸�，絕少站在朱安女性立場詳加考察，似乎她可以忽略一般。其實作者是可以略略調(diào)換角度表述的。這一點，筆者所見，只有西北大學張華教授的文章，對魯迅妻子朱安，有真正人性、人道角度的體會解讀。

再，《魯迅傳略》敘述魯迅逝世前一年情形，特別介紹到傳主最后一部小說集《故事新編》。其中對幾篇作品的內(nèi)容、思想、藝術(shù)，通過征引魯迅其他文章，給予內(nèi)行精到的解讀。這一節(jié)筆者讀來頗為過癮。《一個人的吶喊》出來，字數(shù)增加頗多，筆者以為對《故事新編》，當有更大篇幅評敘，不料，全然沒有了。這一年敘述，基本在人事。作為傳記，人事當然重要，可筆者以為，魯迅之所以值得這許多人寫出巨量文章討論，在于他首先是杰出文學家。文學更多是精神性的。精神性內(nèi)容，正確、準確把握，難度更大，因而更值得作者多費筆墨。

獲得珍貴的簽名本

在筆者眼里，朱正先生的著述文章，結(jié)實耐咀嚼，有非常的歷史意義價值。盡管收存有限，可閱讀認真，收獲是極大的�！遏斞競髀浴贰兑粋�人的吶喊》，在教書期間，常常特別倚重。其他報刊發(fā)表的作者文章，見到總立即剪下，夾附在書中。兩書因而飽漲出不少。前些年有搜藏作家簽名本的“毛病”，可朱正先生，一直不曾獲得大致住地，也不敢把這么寶貴的書寄出去亂撞。

2020年初，遠遠超逾筆者的愛書人蕭君，讀到一篇拙作，以為也是同道，便將包括朱正在內(nèi)的四位大家在自己寫作、編寫書籍上題跋，加上蕭君妙筆一一介紹而成的一套著述饋贈。感激之余，立即產(chǎn)生妄念：可否通過蕭君，走個捷徑，讓我可以方便得到朱正先生簽名？

蕭君曾經(jīng)行伍，極為迅捷。他很快聯(lián)系朱先生，經(jīng)同意后，告知我地址及回寄的留意事項�！遏斞競髀浴贰兑粋�人的吶喊》之外，我還存有一冊《散宜生詩》，是朱正注釋本。我趕緊寫一致奉朱正先生的短函，表達敬意及感激，并把三部書一齊寄出。

本文作者收藏的《一個人的吶喊》作者簽名本

很快，收到珍貴的朱正先生簽名本。兩部魯迅傳記內(nèi)封上，朱正先生用他略帶隸味，開張的行筆，豎著題了“××××覽正”“朱正舊作”字樣，“舊作”下面，是一方不小的篆體名章，讓整個幅面紅藍搭配，鮮明起來。最后一行落著簽名年、月，是歷史研究學者幾乎下意識的自覺�！渡⒁松�詩》內(nèi)封頁亦豎行題字：“××××正注”；換行“朱正”簽名下方，清晰蓋上那方篆字印章；再轉(zhuǎn)行依然落年、月。

一下子似乎成了“富翁”。居然有了三部大家的親筆題字簽名！身居僻地，常常有一種無奈的作為。希望獲得名家題字簽名。通過手澤，來滿足不能親炙的遺憾。朱正先生大大滿足了我的愿望。

當然，這所為一切，全然有賴于大家尊奉的文學巨匠。由朱正看去，他的最好年華，許多都獻給了魯迅。初版，修訂，再修訂，三部傳記，由三個25年編織。人們因為閱讀魯迅，借重朱正的魯迅傳記，結(jié)識了朱正。筆者因為“癡念”，獲得朱正題字簽名。著述之外，我是否比其他讀者，增多幾分幸運？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

作者: 楊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