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個“謝”字了得——海外版《兒女風云錄》后記

王安憶

漢語里的“謝”字，本出于感激，于是演出退場前的“謝幕”，細想起來就有一番仁義，是謙遜的。用在花事，則更可深究，分明是它贈予人間，卻反過來，仿佛人間賜給了它“看”，所以也是“謝”。

曾在暮春時節(jié)，仁川的山上，月亮升起，市廛的燈火退到很遠，驟然間，一陣花雨。原來，櫻花謝了。從來聽說，櫻花落英是絕塵而去，毫無纏綿，不留敗象，頭一回親眼見，意境落到實地，更有想不到的驚艷。一泓瀉玉，左邊的坡，右邊的坡，齊齊迎合，霎那間成傾盆之勢。帶無數點星光，被風托著，搖曳上，搖曳下，最終不知道去了哪里。那花冠原是纖薄的，吹彈得破，但因其多，一股腦兒全離了枝頭，心驚得很，是盛大的謝場。

實際中，生氣勃發(fā)的境遇定然鼓舞人，但頹廢自有另一種美學，外部擁有喪失殆盡之后，被迫地趨向內在，就生出精神生活。大約因為此，布爾喬亞在文藝家眼睛里，總是被放棄的對象，貴族將它視作粗鄙，到無產階級的時代，則是趨利的動物。無論沒落的前者，或是赤貧的后者，都會有英雄脫穎而出。俄國文學中稱為“多余的人”；工業(yè)革命時代則是掙脫鎖鏈，“英特納雄耐爾”；至于后現代社會，又有一個新名字：失敗者，Loser——字面上的蔑視，可窺見批判性的降調。不自覺中身處資本主義主體，連新晉的無產階級也成為末流。就這樣，布爾喬亞被擠出階級輪替，在時代更迭中消亡。

上海是近代崛起的城市，幾乎一夜之間，從灘涂到九層樓閣，物質空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貴族是沒有的，無產者是滾滾洪流，一往無前，中間人群，說它布爾喬亞，前面必加個“小”字。也是民主社會的表征之一，擔不起變革的重任，卻可自給自足。給一點時間，湊在縫隙里，大約可出水見泥，或者淪落，或者起興，掙得歷史名分。無奈造化不夠，用古人的話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聲斷喝叫停，風水調轉，背道而馳。這又是給別史造機會，所謂傳奇。傳奇是最終的結果，要看成因，則平鋪直敘。雞零狗碎的瑣細，聚沙成塔到某個時辰，離開常路，誤入歧途，脫軌了，就叫作“蛻變”。所以，說是說“傳奇”，其實都有來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小布爾喬亞生不成“萬物”，至多以物易物。用不上高古的天地論，只是生存的一事一理。以落英形容，是高抬了它。出于平等的原則，一花一世界，總歸有命數在里面，還有機緣在里面，小小的循環(huán)、遞進、吐故納新。說它盲目也對，啟蒙卻也啟蒙不到它，因不屬于沉睡的一族，相反，警醒得很，什么得失也錯不過他們的眼，只是眼光短，見識淺，浮泛的人生——小說里我這么說他。

浮泛有浮泛的好，雖不能升華，也不至于沉淪，活著，活著，廣大的人世間就是由他們充斥，否則就虛無了。這樣的平庸，也不知道在哪一處吸引著我，總是想它想得不夠，寫它寫得不夠，想多了寫多了，便生出痛楚。不只是憐惜，還有微弱的敬意，奔著這么短促的目標，竟也走出很長的路，那枯乏無味的風景竟也催著腳力，步步不停歇，興興頭頭的。知識分子是不相信的，思想需要豐沛的養(yǎng)料，原始的初民通天地，順應自然即可，唯有居中的大多數最尷尬。要說與藝術最無關，倒是這時代成全它，讓和頹廢沾上邊，疏離于物質生活，有了些戚容。

王安憶長篇《兒女風云錄》刊載于2024-5《收獲》

《兒女風云錄》王安憶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性是利己主義，機關算盡，兩害相權取其輕，每一步又恰恰落在時勢的窠臼，前車的輪轍。也不盡是下坡道，有時候明明在起勢里，陡地卻失足，怪自己忘形了，可是小心謹慎又怎么？山不轉水轉，前面等著的，不定還是陷阱。既然是命運所趨，那一小會兒的得意，就是可愛的樂觀主義。小布爾喬亞別有一種天真，甚至稱得上淳樸，看不穿歷史的詭譎，他們那點小世故，哪里是對手！若沒有這一點真性情，撐不進人家的時代。作家蘇青質問過，在下一代的世界里，“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套用她的話，這本書寫的就是“寄人籬下”的故事。不是這城市的主流，在我的小說觀，小說就是稗史，寫騎線的不入趟的存在，讓這些末路角色充當一回當代英雄，做個舞臺謝幕。

來源：《新民晚報》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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