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儀的前夫死了,死于三十五歲那年,死于一場空難。
張幼儀最后一次看到徐志摩,是在1931年他死于意外的前一天(11月18日)。他來到云裳衣店和她碰面,順道催促裁縫師關(guān)于他那幾件量身定做的襯衫的事情。而張幼儀聽到他的死訊時,已經(jīng)是次日凌晨一兩點——一位深夜來訪的信差先生告訴她,徐志摩出事了。他乘坐的包機飛往北京途中遭遇大霧,在山東濟南觸山墜毀,機上唯一的乘客徐志摩和兩位飛機師當(dāng)場死亡。
圖 | 年輕的徐志摩
聞得噩耗,張幼儀全身一震,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這一位曾經(jīng)的丈夫,如今的前夫,朋友,剛剛還是活生生的,突然之間二十四小時都不到,竟然就死于非命了?
“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這位信差先生茫然地把目光投向張幼儀。
“陸小曼知道了嗎?”張幼儀話音剛落,信差先生就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電報,無奈地說:“我去過徐志摩家,可是陸小曼不收這電報。她說徐志摩的死訊不是真的,她拒絕認領(lǐng)他的尸體。”
張幼儀大以為陸小曼是徐志摩的合法妻子,會跟進處理好一切,卻不料就此撒手不管了,心里不免煩躁地嘀咕,“她犯了什么毛?怎么可以對自己丈夫的尸體置之不理!本谷蝗绱,性質(zhì)就變了,她決定不再麻煩陸小曼插手這件事,她將以“徐家寄女”的身份全權(quán)接管徐志摩遺體的善后事宜。
圖 | 張幼儀
目下最重要的,是趕赴濟南認領(lǐng)徐志摩的遺體。按理說,陸小曼不肯去,只能由張幼儀這個徐家干女兒去,但考慮到給陸小曼保全最后一絲面子,張幼儀認為自己還是不能去。更巧妙的辦法是,由十三歲的阿歡以徐志摩長子的身份去認領(lǐng)他父親的遺體,這樣就解決了名義上的問題,但還得找一位大人陪同著幫忙料理后事。張幼儀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的八弟,撥通電話后,八弟忍不住啜泣,一口答應(yīng)了這件事。
遙想當(dāng)年張家雙親去世時,徐志摩沒有出席任何一場大殮儀式。張幼儀埋怨說:“我并不指望他為了我的情面到場,卻希望他能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露面。”如今頗有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諷刺。但張嘉鑄(八弟)顯然寬恕了徐志摩當(dāng)年沒去參加父母喪禮的這一冷漠行為,因為他對徐志摩狂熱崇拜的程度勝過愛自己父母,張幼儀猜他定會為徐志摩后事效犬馬之勞。
圖 | 八弟張嘉鑄(中立者)與二哥張君勱、四哥張公權(quán)合影
次日清晨,阿歡由用人匆匆?guī)С鲩T,與八舅匯合奔赴濟南。偌大的海格路125號房子就剩下張幼儀與老爺徐申如兩個親人之間的對話。
張幼儀還沒準備好向同樣毫無準備的徐申如通報他兒子死去的消息。就在今年四月,徐家老太太去世了,徐申如兩鬢生出了許多白發(fā),難以預(yù)料他能否承受得住同一年喪妻喪子的沉重打擊。
吃早飯的時候,張幼儀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昨天我聽說有架飛機失事了!
徐申如很自然地“哦”了一聲,隔了片刻又問:“飛機上的乘客怎樣?”
“他在醫(yī)院,情況看起來很糟糕!睆堄變x回答。
徐申如頓了頓,吩咐說:“你代我去看看那位乘客吧!
張幼儀嗯了一聲“好”。
她試圖用極其委婉的口吻暗示徐志摩出事了,但又說謊強調(diào)徐志摩還活著,這樣或許可以緩沖徐申如的悲傷。徐申如也不必追問那位乘客是誰,因為他知道兒媳所認識的人之中,只有徐志摩定期搭乘飛機。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徐申如主動問起那位乘客的情況,張幼儀回答說:“他們正在想辦法!
隔了一天早上,徐申如又向張幼儀打聽,這一次,張幼儀終于難以啟齒地交代了事實,她低頭抽泣說:“沒指望了,他去了!彼呀(jīng)很久沒因為徐志摩而哭了,上一次哭,是徐志摩拋棄她在英國沙士頓的時候。
徐申如得知最終結(jié)果,沉寂了許久才別過臉去說:“好吧,那就算了吧,去了就算了吧!辈簧跃,他作了一副挽聯(lián)送去濟南致哀,其中一句寫到: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凄涼老父,重賦招魂?
對于這一個近乎決裂的獨子的離去,徐申如流露出了復(fù)雜的心情,他既哀痛,又悔恨,甚至即使這個兒子已經(jīng)離開人世,他仍然隱約傷心地生他的悶氣,因為徐志摩生前實在做了太多讓他傷心的事情。他在國外擅自拋棄了張幼儀并與之離婚,又不顧雙親強烈反對下迎娶陸小曼,犯下了嚴重不孝的事實。但徐申如都試著去原諒他,主動搬去和他與陸小曼的小家庭同住,嘗試與新媳陸小曼交好,卻兩度被陸小曼氣走,最終只能寄居在前兒媳的屋檐之下。如此種種,徐申如難以釋懷。
圖 | 徐申如和老伴、及長孫徐積鍇
阿歡和八弟去濟南不久,張幼儀就接到了那邊的反饋信息——徐志摩“尸首不全,嚴重?zé)!敝袊y行在當(dāng)?shù)貫樾熘灸εe行了公祭和喪禮。直至半年后,中國銀行才在戰(zhàn)火中艱難租到一節(jié)火車車廂,將已經(jīng)封蓋的棺材運抵上海公祭禮堂。徐志摩后事全程交托八弟跟進,張幼儀也密切關(guān)注著,她還準備了一件黑色旗袍,但她并不打算參加徐志摩的公祭,除非有人喊她去。
果不其然,公祭那天下午,張幼儀接到了一位朋友的電話,要求她必須來公祭禮堂一趟。
在公祭儀式上,徐志摩的靈柩已經(jīng)打開供人瞻仰,張幼儀目睹了徐志摩慘白浮腫的遺容,過往那種容光煥發(fā)的風(fēng)采一絲也沒有殘存,她深深鞠了三個躬,惋惜他英年早逝的生命。
這時,那位先前打電話喊她來的朋友才出現(xiàn)在身旁告訴她:“你一定要幫忙,陸小曼想把徐志摩的壽衣?lián)Q成西裝,她也不喜歡那副棺材,想改成西式的!
由于徐志摩的身后事是張嘉鑄(八弟)和中國銀行照辦的,所以他穿的是一身黑絲袍的中國壽衣,躺著的也是傳統(tǒng)的中國棺材。陸小曼有格外要求中國銀行不可能不理會(否則大可無視陸小曼的事后異議,而無須請示張幼儀),但顯然事前陸小曼根本沒參與進來,張嘉鑄(八弟)和中國銀行才默認地自作主張。
張幼儀認為將遺體從一口棺材再挪到另一口棺材的做法惡心,更不用說將遺體的壽衣脫掉再換上西裝了。中國觀念上,這是對死者的大不尊敬。
“我搞不懂陸小曼,難道徐志摩洋化到需要在死的時候穿西服嗎?我可不這么想。不管他的思想有多西化或多進步,我都認為他是中國人!
她告訴那位朋友,“一切已難改,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了!庇种苯咏淮f:“你只要告訴陸小曼,我說不行就好了!
為了避免和陸小曼正面發(fā)生沖突,下完指示,張幼儀便匆匆離開了。后來她聽說大家都遵照她的決定,讓徐志摩的棺材穿著維持原樣。
圖 | 陸小曼
事后,張幼儀擔(dān)心自己的做法是否會冒犯到陸小曼,如果有,那真是遺憾。因為張幼儀本人對陸小曼其實沒有任何敵意,她與徐志摩是光明正大的合法夫妻,她不恨也不吃醋。
相反,長久以來,由于徐家老爺和老太太天然地偏向她,為了不讓陸小曼難堪,她一直都避免與陸小曼發(fā)生接觸。兩人唯一有過的一次一面之緣,還是胡適從中作梗,他將徐志摩、陸小曼、張幼儀三人請去了他家吃飯。藉此,張幼儀才與陸小曼有了一次非正式的交往。那天吃過飯后,她對陸小曼印象極佳,夸贊她“皮膚光潤,容貌精致,講話的時候,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反而貶低自己過于嚴肅,不是個有魅力的女人。
徐志摩的喪禮結(jié)束后,陸小曼的生活令人擔(dān)憂起來。因為失去徐志摩的供養(yǎng),她必須對自己奢靡的生活作風(fēng)做出改變。尤其她堅持不工作的話,單單吸食鴉片的費用就入不敷出。也正因此,一直以來有一種聲音私下議論說,徐志摩的死有跡可循,毫不夸張地說是被陸小曼推向意外的。張幼儀也曾表示:“讀到他(志摩)最后的生活情形,我非常難過!
圖 | 陸小曼
那么,徐志摩的死是命運使然?亦或是周遭環(huán)境使然?
回顧11月19日死亡航班“濟南號”起飛前,徐志摩曾在張幼儀的云裳衣店停留,張幼儀得知他要坐飛機回北京后,勸他不要那么趕,可以第二天回去。徐志摩說不行,非今晚趕回去不可,原因是他急著回北京參加一場由林徽因主講的建筑藝術(shù)演講會(但這一層原因他沒告訴張幼儀,張幼儀是后來得知的)。
隨后,張幼儀又操心地給出警告,說不應(yīng)該搭乘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飛機。徐志摩認為張幼儀是多慮了,就像當(dāng)初他說過那句話一樣:“還有人因為火車事故死掉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還有一層原因是,徐志摩搭乘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是免費的。因為他寫了一篇描述飛翔的著名散文《想飛》,刊在了《晨報》副刊上。中國航空公司想蹭這篇散文的熱度打廣告,作為回饋會贈送徐志摩一本免費乘機券。因為缺錢,徐志摩貪了這種葬送自己的便宜。
最后還有一個細節(jié),徐志摩11月18日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上海,是因為他要帶客看房賺取傭金,通俗點說就是兼職了房產(chǎn)中介。
圖 | 徐志摩(右一)
看似冥冥中注定的一切,卻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事故。如果徐志摩不想著省錢,他就不用乘坐免費的郵政飛機;如果徐志摩不那么缺錢,他就不用專門來上海賣房,也就不會那么碰巧坐上那趟失事飛機。
而說到錢,歸根結(jié)底又回到陸小曼頭上。她的開銷到底有多大?
即使徐志摩已經(jīng)身兼大學(xué)教授、高校兼課講師、約稿詩人、賣房中介,但仍被陸小曼的鴉片癮拖累至一窮二白,常常捉襟見肘,需要向朋友告貸(通常是向張幼儀借錢)。而且徐志摩在北平教書,婚后陸小曼卻拒絕前往北平生活,只愿留在上海(更方便獲取鴉片),以致徐志摩疲于奔命于平滬兩地飛來飛去,機票錢成了一筆不小的冤枉開銷。
足以可見,陸小曼施加在徐志摩身上的累贅或多或少推動了這一場悲劇的發(fā)生。不禁使人訝然,徐、陸之間被人稱道的浪漫愛情,卻是過得如此辛酸。也怪不得談起他們的時候,張幼儀撇嘴唾棄說:“我不認為那叫愛!币驗樵趶堄變x的愛情觀里,她認為妻子照顧另一半,對另一半負責(zé),那才叫愛情。但是陸小曼兩樣都沒做到,甚至在她拒絕認領(lǐng)徐志摩遺體那一刻,張幼儀便下結(jié)語說:“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陸小曼之間共有的那種愛情了!
如果陸小曼愿意與徐家二老俢睦,恭恭敬敬侍奉盡孝,徐志摩或許不至于疲于生計。但陸小曼公然邀請一個男性外人(替她按摩的翁瑞午)來家里同榻吸食阿芙蓉,招致徐家二老震怒。徐申如嚴厲告知徐志摩:“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和你老婆講話了,如果她不搭理我,我又何必想辦法善待她?”順手就中止了對徐志摩的大額經(jīng)濟支持,但仍保留每個月三百元的生活費補貼,不過對于陸小曼揮霍的花銷來說杯水車薪。
但是徐志摩死后,徐申如并沒有把這三百元省下來,而是直接存進了陸小曼的銀行戶頭,這樣就免了和陸小曼打照面的氣頭。后來他得知這個兒媳放肆地與情人翁瑞午同居了也沒有半句指責(zé),而是選擇了眼不見心不煩。
盡管這個兒媳做出了越軌行為,徐申如卻從未停止那筆每月三百元的供養(yǎng)費。因為他認為贍養(yǎng)陸小曼原本是自己兒子的責(zé)任,兒子去世了,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就得替兒子盡責(zé)。徐志摩死后,徐申如又活了13年。
圖 | 徐積鍇、徐申如、張幼儀
1944年徐申如辭世,張幼儀開始接替老爺,每個月打三百元進陸小曼的銀行戶頭。但要說明的是,她并非繼承徐申如對徐志摩之于陸小曼的贍養(yǎng)責(zé)任,而是她認為贍養(yǎng)陸小曼是她的兒子阿歡(徐積鍇)的責(zé)任。徐志摩生前曾要求阿歡稱呼陸小曼為繼母,雖然阿歡拒絕了,但名義上仍是陸小曼的繼子,所以張幼儀覺得自己在替兒子盡責(zé)。這樣的供養(yǎng)關(guān)系持續(xù)了四五年,直至她離開大陸前夕。
張幼儀晚年自白說:“我覺得我已經(jīng)為我家人和徐志摩家人做盡了一切......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稱為“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dāng)中遇到的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文 | 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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