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美術》:眾所周知,您經常會抄書,從當年的《毛主席語錄》到現(xiàn)在的《四書五經》,幾十年如一日,就像是古代所說的“女紅”一樣,把寫字當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您為什么對抄書這么感興趣?您是抄書的時間多還是臨帖的時間多?
孫曉云:對古人來說,抄書就是日常的生活方式。不管是抄經、寫信、日記、寫文章等,都是在抄或寫。抄書也是一種古老的學習方式,臨摹不就是在抄書嘛!抄書的時候,手、眼、腦等都需要配合來凝聚注意力,而且寫每一個字,對內心都是一種觸動,從而達到一種精神境界。抄書只是一種形式,不能為抄書而抄書。我寫每個字,每句話,都是過手、過眼、過心、過腦,對字的形狀、結構、意味都會琢磨。依葫蘆畫瓢,不過腦子,沒有意義。抄書更是一種很好的修煉方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至于臨帖,跟抄書也差不多。我經常讀帖,小時候讀得比臨的要多。只是到了現(xiàn)代,電腦普及了,書法才成了一種純藝術。要看什么、記什么,電腦上直接查,用不著抄了。
戴叔倫懷素上人草書歌
《大河美術》:您的《書法有法》一版再版,影響很大。這是一部講“法”的專著,都是技術層面的研究。請問您在書法審美方面有哪些思考?您認為什么樣的書法才是好書法?
孫曉云:不是僅僅談技法。書法的審美與技法,是分不開的。而是古人講很多了,也很完備了。有時你可能覺得自己悟到了什么,一看古人早就講過了。我也曾寫過一篇文章,即當代書法的兩種“境”,一個是展廳中的“ 境”,一個是生活中的“境”。在偌大的展廳,燈光聚焦,很多人觀看,在這樣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是怎樣的效果。再一個就是從實用的角度,在家庭或者辦公室怎樣去布置,起到實用的效果。在展廳可以懸掛大幅的作品,但在家庭是不可能掛的。所以,我就想讓書法作品既可以在展廳懸掛,又可以在家庭布置。于是我就嘗試了許多的形式,讓中國傳統(tǒng)書法的書寫和現(xiàn)代家庭審美布置相結合——這就是“接地氣”!
我覺得書法“接地氣”主要有三點:一是臨帖,這是最起碼的“接地氣”。接古代的地氣,接傳統(tǒng)的地氣。二是走進生活,就是為大眾所欣賞,繼承和喚醒中國幾千年的審美,與當代相融合。三是為大家服務,就是書法要為人民服務。比如寫春聯(lián),寫“福”字,為展覽題展標,為文化館題館名,這都是為社會服務的。這就要研究書法怎么寫得得體,怎么呈現(xiàn)堂堂正氣,怎樣符合當代的審美。現(xiàn)在我們的文本、文件,不用手寫了,書法的社會實用性沒有了,但書法的三大功能依然存在,這三個“地氣”,我們都要接。
孫曉云書法 朱慶余《觀濤》
《大河美術》:我非常贊同您的意見。我覺得您的書法就是雅俗共賞、很接“地氣”的。不管是內行外行、圈內圈外,大家都喜歡。但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專業(yè)書法家的作品,老百姓都看不懂,可以說專業(yè)審美和大眾審美越來越遠,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孫曉云:的確,古代的書法實用時代和當代的書法純藝術時代的審美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現(xiàn)在的書法離古代確實比較遠。一是因為這些年來大眾與傳統(tǒng)文化割裂的時間太長了。二是過度地追求展廳效應,書法離實用越來越遠了,這也是時代造成的,展廳已成為書法審美的載體。這也是當代藝術帶來的結果,造成了審美的演變。所以,我們不能撇開時代的背景,中西方文化交融的現(xiàn)狀。大家都在不斷探索、嘗試、創(chuàng)新、比較,這也是繁榮,是時代的必然產物。如果面對外來的文化,我們對書法沒有一點點新的思考、新的探索和嘗試,也是不正常的。我的書法之所以形成這樣的風格,并不是刻意追求什么“雅俗共賞”,而是自然形成的。我也經歷過許多的探索和嘗試,在各種特定的環(huán)境下,受性別特征的影響,同時受個人擅長、個人喜好的影響,恰好與大眾的審美取向比較一致。
孫曉云書法
《大河美術》:但也有些人不以為然。徐渭不是說嘛,“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書”。如果普通人都喜歡,那就不好了。
孫曉云:“高書不入俗眼”,那是在特定的范疇。過去沒有什么展覽,宮內的、文人間高手的書畫老百姓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都只是身邊的一些村里的、鄉(xiāng)里的、縣里的,真正的好作品,老百姓是接觸不到的。而現(xiàn)在的大眾,或許手上的功夫不行,但他們看到很多,幾乎所有的經典作品都能夠看到。學習也好,領略也好,都不缺乏途徑,不存在審美上資料的匱乏而造成的盲區(qū)。但是,看得多了,反而容易熟視無睹、不以為貴了,審美也會因為眼花繚亂而無所適從。我覺得還是應該選擇適合自己的,最后還是由我的“本心”來決定!安煌跣,方得始終”,“初心”能夠有“始終”,關鍵還是要緊緊抓住自己的“ 本心”。有段時間我追求過一些東西,但后來發(fā)現(xiàn)它不屬于我,不屬于我的“本心”。如果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即便是做出了成績,也會感到不開心。所以,我最近的一次展覽標題就叫“不忘初心”。
孫曉云書法
《大河美術》:現(xiàn)在的書壇存在著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有些書法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似乎刻意地與大眾拉開距離,仿佛一讓普通人看懂就俗了。
孫曉云:我覺得也不存在故意讓人看不懂。孫過庭《書譜》說“不激不厲,志氣平和”,這是我所追求的。我想自己也就是一凡人,別人會想什么,與自己大致相同,只是時間前后、長短不一而已。我在寫《書法有法》的時候就經常把自己當成讀者,站在對立面思考問題,不是以書寫者的心理,而是以讀者的心理。所以,我經常在寫完字之后,以一個觀眾的眼光來看,這就會比較客觀。書法當然也需要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確實很不容易。古人講“與古為新”,其實不必害怕重復,人生和自然本身就是重復的。前人寫山已經寫絕了,不等于就沒有可寫的了。只要你也熱愛山,不要愁寫不出新意,只要是自己真實的感受,一定是與別人不一樣的。不一樣是必然的,一樣是不可能的。不必擔心會與別人一樣!我們追求共性,得到的是每個人的個性。大同小異。就拿臨帖來說,不可能臨得一模一樣,又不是復印機!短m亭序》傳世的三個臨本,馮承素、禇遂良、虞世南臨摹的都不一樣。所以,還是先臨得更像一些再說。假設與別人寫得一模一樣,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信札《近日》
《大河美術》:眾所周知,傳統(tǒng)的書法是以漢字為載體的,主張藝術形式與文字內容的結合。但現(xiàn)在有一種觀點認為,書法是一種視覺藝術,強調視覺沖擊力,追求展廳效應,文字夸張變形,讓人難以辨認,欣賞書法的時候,往往也不看寫的是什么。您對這種現(xiàn)代書法是怎么看的?
孫曉云:書法脫離了實用,必然會用當代繪畫審美的標準來衡量。在現(xiàn)代社會非常正常。有人寫傳統(tǒng)的,有人寫當代的,同時并存,五彩繽紛,百花齊放,不是挺好嗎?有呈現(xiàn)才有比較,有比較才有鑒別。但是,脫離了文字的書法,肯定不是書法,難成“正脈”。
孫曉云書法
《大河美術》:清末以來,“碑學”和“帖學”之爭從未間斷。就“尚碑”而言,康有為可以說是“鼻祖”。他的《廣藝舟雙楫》,是尚碑的經典之作。但您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康有為在晚年又轉向了“尊帖”,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信息。您覺得,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轉變?
孫曉云:康有為是“戊戌變法”的領袖,他處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當時世界革命的浪潮洶涌澎湃,比如法國大革命、俄國推翻沙皇、日本明治維新,當時整個世界的背景都是變革。社會的制度都能變革,何況是區(qū)區(qū)書法呢?就是要崇尚碑學,就是要把幾千年的帖學給否定。當這個歷史的浪潮過去之后,康有為到了晚年,也退出政治舞臺了,他覺得還是應該“尊帖”。錢鐘書年輕時寫了小說《圍城》,晚年小說被拍成了電視劇,他也流露過,自己都弄不清,當年怎么會寫《圍城》?其實,我們都要認識到兩個問題,一個是時代的變遷,一個是生理的變化。王鐸晚年的作品與他年輕時候的完全不一樣!岸酢边沒活到老就死了!如果能活得更長一些,不一定總是這樣!所以我看古代書家的作品,一定要看那是什么年齡寫的。董其昌就曾說過,年輕的時候總說趙孟頫“媚俗”,但“垂垂老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趙的書法“不可及也”。再說康有為,他的理論觀點及創(chuàng)作實踐發(fā)生變化也是正常的。他當時大力倡導書法變革,與當時的歷史、政治、社會背景是分不開的。
信札《近日》
《大河美術》:您從事書法已近60年。剛才您也提到,您也經歷了很多變化。能不能簡單地介紹一下?
孫曉云:我的書法之路,確實經歷了好幾個階段。弱冠之前,遍臨諸帖,爛熟于心;而立之時,勤勉探索,追求創(chuàng)新;不惑之年,頗有所悟,著書立說;知天命之后,不遺余力,溯本求源。王國維講人生的三種境界,年輕的時候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到了中年則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就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達到了一定的境界,豁然開朗。那是多年積累之后,耳也順了,隨心所欲不逾矩了。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才能理解,書法也是這樣,它不是永遠不變,也有很多的階段。社會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雅俗共賞”總要有人扮演。道法自然,順其自然,忠于初心。書法也是個百花園,各個品種都應該有。我的風格就是一個品種,我覺得適合自己,就盡量把它做到極致。
岑參~1
《大河美術》:您在當今書壇可謂“巾幗不讓須眉”。但總體上說,女書法家是非常少的。古往今來,都是如此。我注意到,今年“三八節(jié)”期間您應邀到天津講學,解讀了女性與書法藝術。您認為,習書以及書法風格的形成與性別有沒有關系?
孫曉云: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論述對“女紅”的看法。就書法的特征而言,它是非常男性化的。歷史上女人寫字真正成名的確實很少。當然這跟“男尊女卑”有關系,但當代女人都可以寫字,但總體上還是不如男的。歷史上的女書家屈指可數(shù),寥若晨星。還有一些領域也是跟性別差異有關的。就拿哲學家來說,歷史上的女哲學家是零!女軍事家、女數(shù)學家、女物理學家都是非常少的。偶爾出現(xiàn)一個,也是個例。書法是女人的弱項,我在書法上所付出的努力比男人要多很多倍。當然,女性也有強勢的行當,比如幼兒園的老師、護士、繡師、化妝師等。書法需要果斷、需要快速應變,更適合于男性。我把書法當成“女紅”來對待,這是在男性領域中尋找適合女性的一種精神境界。
“女紅”就是一個手工活兒。過去,女人足不出戶,相夫教子、繡繡花兒,可以在這些手工活里面,獲得精神自由。我從小就喜歡寫字,并沒有把書法看得很玄、很高。我就喜歡做手工,什么包餃子、搟面條、織毛衣、做衣服、納鞋底、燒飯……只要是手工活兒,我都喜歡,而且能夠做好。書法只是我喜歡的眾多手工活兒中的一項,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從小都有一種自信,只要是手工活兒,都能比周圍的人做得好。這是不是我們女書家最該“接”的“地氣”呢?所以,必須先弄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愛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什么。我很幸福,是因為我做了自己最喜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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