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瀛奎律髓》第28卷是陵廟類，方回介紹說：

君陵、臣墓，大廟、小祠，或官為禁樵采，或民間香火祭賽不容遏。蓋圣賢之藏所宜重。而鬼神有靈，亦本無容心於其間也。屈子是以有山鬼、國殤之騷，詩人有降迎送神之詞，生敬死哀，寜無感乎！

皇帝之陵，大臣之墓，供奉祖先和紀念偉人的祠廟，官府禁止采伐打柴，而民間祭祀不斷。是因為圣賢應該受人尊重。屈原有《山鬼》、《國殤》等詩歌，詩人有迎送之詞，活著時受人尊崇，去世后被人紀念哀悼，難道不令人感動嗎？

陵廟類作品，大多是作者經(jīng)過前人祠廟時，表達對于前人的懷念之作。

一、 經(jīng)鄒魯祭孔子而嘆之 唐明皇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

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

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

這是一首紀念孔子的五言律詩。出自唐玄宗李隆基筆下。方回介紹說：

此祭孔子必於其廟。所謂“宅即魯王宮”也。魯共王壞孔子舊宅以為宮室，後所謂靈光殿者，巋然獨存，豈非以孔子之故哉？予過兗州，東望洙泗，而識孔子之所在。惜不及一往拜奠，讀此詩為之悵然，三四以下俱佳。

地-猶-鄹zōu氏邑，宅-即-魯王宮。猶，猶是，即，即是，副詞代替動詞作謂語。

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用了兩個和孔子相關的典故。上下聯(lián)都是由兩組動賓結(jié)構組成的復合句。

這首詩處處用典，通過幾個故事，表達了對于孔子一生不得志的同情，同時又反映出后人對于孔子的尊重。

公元725年，唐玄宗祭奠孔子時作此時，他從一個旁觀者角度，冷靜地做出觀察與評價，不失為一個帝王的姿態(tài)。

二、閬州別房太尉墓 杜甫

他鄉(xiāng)復行役，駐馬別孤墳。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惟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頸聯(lián)用典，一生一死。對棋陪謝，用謝安石圍棋賭墅典故；把劍覓徐，用吳季札贈劍給亡故好友徐君的故事。將房太尉比作活著的謝安石和去世的徐君，得體恰當。

當年房琯落難時，杜甫寧可犧牲自己的前途，也要為房琯申訴，可見二人的交情匪淺。如今他鄉(xiāng)拜祭故人，如何不令人悲傷感慨。

惟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結(jié)尾用寫景襯托墓地的冷清寂寞。房琯顯赫時貴為一國之相，落魄時病逝于歸京途中的閬州。

觀此詩，除了感受到杜甫的深情以外，面對孤墳野鬼，更有榮枯易變之感。

三、蜀先主廟 劉禹錫

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yè)復五銖錢。

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蜀國先主，即劉備。這首詩并沒有寫景。首聯(lián)表示經(jīng)過紀念劉備廟時，可以感受到的氣氛。

勢-分三足鼎，業(yè)-復五銖錢。勢-分（如）三足鼎，天下三分，如三足鼎立；業(yè)-復（堪比劉秀曹操等人）五銖錢。大業(yè)恢復，如劉秀曹操等人恢復使用五銖錢。

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得相+（相）能開國，生兒+（兒）不象賢。得到了一個能開國的丞相，生了一個不如自己賢明的兒子。

尾聯(lián)接第6句，兒不象賢的結(jié)果，就是：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四、屈原廟 崔　涂

讒勝禍難防，沉魂信可傷。本圖安楚國，不是怨懷王。

廟古碑無字，洲晴蕙有香。獨醒人尚少，誰與奠椒漿！

方回點評頷聯(lián)：

三、四句說得屈原心事，好。

本圖安楚國，不是怨懷王。原本是為了國家安危，并非抱怨楚懷王。這一聯(lián)如常人口語，直言直語地評價屈原。

紀曉嵐認為結(jié)尾兩句，有點過激。故人認為作詩表達情緒的時候，以溫柔敦厚為佳。尾聯(lián)直言大家都沒有睡醒，祭奠（理解）屈原的人太少。

頸聯(lián)寫景，是對于祠廟的描寫：廟古+碑無字，洲晴+蕙有香。上下聯(lián)都是兩組主謂結(jié)構的組合句式，另外碑在廟里，蕙在洲上，前后關聯(lián)。

五、雙廟 王安石

兩公天下駿，無地與騰驤。就死得處所，至今猶耿光。

中原擅兵革，昔日幾侯王。此獨身如在，誰令國不亡。

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志士千年淚，泠然落奠觴。

這一首詩寫的是唐朝兩位名將，安史之亂中張巡和許遠堅守睢陽。詩中的“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方回認為有比興之意，而紀曉嵐有不同看法。

方回認為：

荊公題雙廟云：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及詳味之，其托意深遠，非止詠景物而已。蓋巡遠守睢陽，當時安慶緒遣突厥勁兵攻之，日以危困，所謂“北風吹樹急”也。是時肅宗在靈武，號令不行于江淮，諸將觀望，莫肯救之，所謂“西日照窗涼”也。

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題蜀相廟》；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亦自托意其中矣。

北風吹樹急，除了寫景之外，另外還有暗喻，表示北面來了叛軍攻勢如潮，城池岌岌可危。

西日照窗涼，同樣在寫景之外，又有一層含義，表示皇帝在靈武，號令到不了江淮，唐朝主力無法救援睢陽。

同時，方回認為，這兩句詩，可以和杜甫《題蜀相廟》頷聯(lián)一樣，都是比興之意：“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紀曉嵐則反對說：

以北風一聯(lián)歸到廟字耳，此真穿鑿無理。老杜此語亦是現(xiàn)景，注家自生妄見耳。

他認為，杜甫本是寫眼前的實際景物，解詩人自己胡亂聯(lián)想。而方回將北風一聯(lián)也作如此猜想，更是穿鑿附會。

其實方回的話是借用了南宋胡仔的分析：

半山老人《題雙廟詩》云：“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細詳味之，其托意深遠，非止詠廟中景物而已……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題蜀相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币嘧詣e托意在其中矣�！稘O隱叢話》-宋-胡仔

，關于這個爭議，清朝人譚獻《復堂詞話》可算是中肯的答案: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六、郭璞墓　劉克莊

先生精數(shù)學，卜穴未應疏。因捋虎須死，還尋魚腹居。

如何師鬼谷，卻去友靈胥。此理憑誰詰，人方寶《葬書》。

先生精數(shù)學，卜穴未應疏。郭璞是風水學的祖師爺，風水一詞就來源他的《葬書》：

“葬者，乘生氣也。氣乘風而散……行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

劉克莊首聯(lián)卻說，他如此精通風水，但是選擇自己的墓地不應該疏忽呀。

當年郭璞觸怒王敦（捋虎須）后被殺，他的墓地竟然四面環(huán)水（還尋魚腹居），這是普通人所避諱的事情。

清人丁若鏞《與猶堂全書》記載了一個啼笑皆非的故事，據(jù)說郭璞兒子總喜歡和父親對著干，郭璞故意說反話：

“我卒，可葬于金山腳下�！�

郭璞本意是，兒子不聽話，一定回把我葬在山上。沒想到他兒子這回翻然悔過，聽話地把郭璞真葬在山下的水邊了。

多年以前，我去鎮(zhèn)江金山寺游玩時，去過山下一個叫做云根島（好像有石刻叫：百花洲，記不太清了）的地方，傳說郭璞墓就在云根島上。

因此劉克莊說，為什么跟鬼谷子學了那么多本事，最終卻和伍子胥為伴（相傳伍子胥死后為濤神）。

元代詩人薩都剌，在《游金山》詩中，也對此很奇怪：“當年郭璞因何事，來葬江心作浪傳”。

尾聯(lián)說，大家以郭璞的《葬書》為理論依據(jù)去選擇墓穴，而郭璞自己陵墓卻在波濤中，這個事情如何解釋呢?

方回點評說：“譏青囊之術不靈，其說亦是�！币馑际枪�璞浪得虛名，風水學是唬人的，詩中提出的問題有道理。

關于這首詩，紀曉嵐則說：“太直太盡，此所謂詩論也�！彼�批評劉克莊，這是寫議論文，不是寫詩。

《世說新語》中記載，郭璞計算過，當時距離水很近，以后會成為陸地：

郭景純過江居于暨陽，墓去水不盈百步，時人以為近水，景純曰將當為陸。

不過，我在這個小島上（有很多橋相連陸地）轉(zhuǎn)了一圈，并沒有看到什么墓地。當年還作了一首小詩留念：

煙雨百花洲，江天接云幄。入島探云根，無人知郭璞。

當年的金山位于長江中流，如今已經(jīng)與陸地相連。或許埋葬郭璞的墓地，實際上在遠離岸邊的陸地上某處，說不定哪天考古人又把他挖出來了。

結(jié)束語

方回在這一卷五律中，選錄了唐宋20首陵廟類作品。

其中有不少是懷念特定的歷史人物，如屈原、大禹、張巡許遠等，這一類往往要加入相關的典故。也有些則是路過一些無主的古墓，相對空泛一些。

在具體表現(xiàn)上，有些人會對于墓地祠廟之景作描述，也有有些只是純粹的議論。

結(jié)束時，依照慣例作詩一首為今天作業(yè)，陵廟類習作83五律《黃昏經(jīng)浮山康有為墓》：

叱咤康南海，乖時遺恨多。

風云新世界，松柏舊山阿。

卜穴嗟無術，招魂余幾何？

萬家燈火夕，寂寞枕滄波。

注：原墓在李村象耳山，特殊時期被破壞，骸骨遷至浮山南麓重建。前幾年，原墓也被重建，如今一南一北有兩個康有為墓。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