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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文] 中國實力散文家 : 李娟代表作

6 已有 2630 次閱讀   2017-10-06 18:29
中國實力散文家 : 李娟代表作

當下,我們正處在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新時代,與之呼應的是思想和文化的火花碰撞,在這樣一個大時代的背景下,產(chǎn)生了一大批思想上乘、風格迥異的優(yōu)秀作品。近期,我們隆重推出由著名作家、詩人沈葦主持的“中國實力散文家”欄目,致力推介新時期中國當代優(yōu)秀的實力散文作家和他們的優(yōu)秀作品。在刊登作品時,我們還配發(fā)了作家的簡介、照片、作品集(書影)、評論等相關背景資料,以便更好地幫助讀者,深入解讀作家的作品。我們將陸續(xù)刊登國內(nèi)二十多位實力作家的代表作,以來稿先后推出。敬請廣大讀者的關注和支持!

編者

中國實力散文家 : 李娟代表作

著名作家李娟近照

李娟,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請放聲歌唱》、《記一忘三二》。長篇非虛構《冬牧場》,《羊道》三部曲。詩集《火車快開》,F(xiàn)居阿勒泰,供職新疆文聯(lián)。

評論摘要

李敬澤:

羊道是飛于山河之上和隱于草芥之中的文字,李娟在此證明她的寬廣綿長。她以未經(jīng)損傷的完美鈍感在羊道中確立了齊物論的世界:萬事萬物皆是新鮮龐大,人間小事同于世界大戰(zhàn)。閱讀這個世界,讓人糾結于心智上的優(yōu)越與羞慚。

柴 靜:

我有一個意外是,李娟寫《木耳》時,結構和篇幅都已經(jīng)具備了最容易被認為是“時代問題”的基礎-----資源和古老文明被工業(yè)化掠奪的主題。我原以為她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看她接受采訪的時候,說這篇她自己很不喜歡,雖然是真實發(fā)生的,但寫作的刻意與苦心讓她難受。她不喜歡沈從文某些文章,也是因為覺得他寫得“苦”。

她寧愿沒有預設視角,用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體驗一切她遭遇的世界,這里面當然可能有殘缺,但文學的獨立性就在于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用個人的方式來解釋人與世界的關系,在此之上建立自己“所為”與“所不為”的基礎。

韓子勇:

李娟的寫作個案讓我們看到,重復、陳舊、缺乏生機的,從來都不是生活本身;如果文學的世界無精打采,那是因為寫作者的封閉與貧血。在生活的分流日益嚴重的今天,需要重新確立我們對生活的立場,重新建設我們與生活的關系,重新回到土地與勞動的世界中去。文學是心靈的故鄉(xiāng),而生活是文學的故鄉(xiāng)。生活在寫作者那里,不是用來從外部去認識、思考和表現(xiàn)的,生活必須是寫作者自身命運的一部分,它才可能暴露出隱匿已久的本質(zhì)。李娟的“另類”和不可復制性,是生活和命運的“另類”和不可復制性——這種“另類”和不可復制性,并非是由于“唯一”和“稀缺”,而是因為許多寫作者與真實的生活相違太久、背道而馳,帶著光環(huán)、浮在面上,成了沒有根的人,失血貧血的人,成了沒有家園的人、捕風捉影的人、熱衷于參加各種文學活動的人。文學不是一種體制,文學也不應是一種功名。當文學的寫作者在后方湊成一堆、擠作一團的時候,生活在前方轟轟前進。在這個時候,所謂專業(yè)或體制,就成了桎梏。

李娟自己喜歡的作品

李娟自選散文三題

(阿勒泰) 李娟

冬夜記

小時候的富蘊縣,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腳都是冰涼的。我和我媽睡一個被窩,每當我的腳不小心觸到她,總會令她驚醒于尖銳的冰意。被子那么厚,那么沉,卻是個大冰箱,把我渾身的冰冷牢牢保存。然而被子之外更冷。我倆睡在雜貨店的貨架后面。爐火燒到前半夜就熄透了,冷卻后的鐵皮爐和鐵皮火墻比一切的寒冷都冷。那時,我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就已經(jīng)開始失眠了。我總是靜靜躺在黑暗中,相峙于四面八方的堅固寒意。不只是冷,潛伏于白晝中的許多細碎恍惚的疑惑也在這寒冷中漸漸清晰,膨脹,迸裂,枝繁葉茂。我正在成長。一遇到喧囂便歡樂,一遇到寂靜便恐慌。我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若驚醒我媽,她有時會溫柔地哄我,有時煩燥地打罵我。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實的她。我活了不到十年,對所處世界還不太熟悉不太理解。好在不到十年就已經(jīng)攢存了許多記憶,便一樁樁一件件細細回想。黑暗無限大。我一面為寒冷而痛苦,一面又為成長而激動。

就在這時,有一個姑娘遠遠走來了。

我過于清晰地感覺到她渾身披戴月光前來的模樣。她獨自穿過長長的,鋪滿冰雪的街道,堅定地越來越近。仿佛有一個約定已被我忘記,但她還記著。

我傾聽許久,終于響起了敲門聲。

我驚醒般翻身坐起。聽到我媽大喊:“誰?”

仿佛幾經(jīng)輾轉,我倆在這世上的聯(lián)系仍存一線細細微光。仿佛再無路可走,她沿光而來。在門的另一邊輕盈停止,仿佛全新。

她的聲音清晰響起:“我要一個寶葫蘆。雪青色的!

我媽披衣起身,持手電筒走向柜臺。我聽見她尋摸了一陣,又向門邊走去。我裹著被子,看到手電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動,看到一張紙幣從門縫里遞進來,又看到我媽把那個小小的玻璃飾品從門縫塞出去。這時,才真正醒來。

小時候的富蘊縣真遠啊。真小。就四五條街道,高大的楊樹和白樺樹長滿街道兩側,低矮的房屋深深躲藏在樹陰里。從富蘊縣去烏魯木齊至少得坐兩天車。沿途漫長的無人區(qū)。我媽每年去烏魯木齊進兩到三次貨。如果突然有一天,縣里所有的年輕姑娘都穿著白色“珠麗紋”襯衫、黑色大擺裙及黑色長筒襪;或者突然一天,所有人不停哼唱同一個磁帶專輯的歌——那一定是我家的小店剛進了新貨。在小而遙遠的富蘊縣,我家小店是一面可看到外面世界些微繁華的小小窗口。

又有一天,所有年輕人每人頸間都掛著一枚葫蘆形狀的玻璃吊墜,花生大小,五顏六色,晶瑩可愛!皩毢J”是我媽隨口取的名字,一旦叫開了,又覺得這是唯一適合它的名字。我知道它的暢銷,卻從不曾另眼相看。還有“雪青色”,也從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然而一夜之間突然開竅。從此一種顏色美于另一種顏色,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更令人記掛。原來世上所有美麗的情感不過源于偏見罷了。我偏就喜歡雪青色,偏要迷戀前排左側那個目光平靜的男生。盲目任性,披荊斬棘。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總是不由自主跟上冬夜里前來的那個姑娘的腳步。我千萬遍模仿她獨自前行的樣子,千萬遍想象她暗中的美貌。又想像她已回到家中,懷揣寶葫蘆推開房間門。想象那房間里一切細節(jié)和一切寂靜。我非要跟她一樣不可。仿佛只有緊隨著她才能歷經(jīng)真正的女性的青春。

我總是反復想她只為一枚小小飾品冒夜前來的種種緣由。想啊想啊,最后剩下的那個解釋最合我心意:她期待著第二日的約會,將新衣試了又試,難以入睡。這時,突然想起最近年輕人間很流行的一種飾品。覺得自己缺的正是它。便立刻起身,穿上外套,系緊圍巾,推開門,心懷巨大熱情投入黑暗和寒冷之中。

我見過許多在冬日的白天里現(xiàn)身的年輕姑娘,她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穿一樣的外套,梳一樣的辮子,佩戴一樣的雪青色寶葫蘆。她們拉開門,掀起厚重的門簾走進我家小店,冰冷而尖銳的香氣迎面撲來。她們解開圍巾,那香氣猛然濃郁而滾燙。她們手指緋紅,長長的睫毛上凝結白色的冰霜,雙眼如蓄滿淚水般波光瀲滟。她們拍打雙肩的積雪,晃晃頭發(fā),那香氣迅速生根發(fā)芽,在狹小而昏暗的雜貨鋪里開花結果。

我是矮小黯然的女童,站在柜臺后的陰影處,是唯一的觀眾,仰望眼前青春盛況。我已經(jīng)上三年級了,但過于瘦弱矮小,所有人都以為我只是幼兒園的孩子。說什么話都不避誨我。我默默聽在耳里,記在心里,不動聲色。晚上睡不著時,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時焦灼一時狂喜。眼前無數(shù)的門,一扇也打不開。無數(shù)的門縫,人影憧憧,嘈嘈切切。無數(shù)的路,無數(shù)遠方。我壓抑無窮渴望,急切又煩燥。這時敲門聲響起。雪青色的寶葫蘆在無盡暗夜中微微閃光。霎時所有門都開了,所有的路光明萬里。心中雪亮,穩(wěn)穩(wěn)進入夢鄉(xiāng)……然而仍那么冷。像是為了完整保存我不得安寧的童年,世上才有了冬天。

這世上那么多關于青春的比喻:春天般的,火焰般的,江河湖海般的……在我看來都模糊而虛張聲勢。然而我也說不清何為青春。只知其中的一種,它敏感,孤獨,光滑,冰涼。它是雪青色的,晶瑩剔透。它存放于最冷的一個冬天里的最深的一個夜里,靜置在黑暗的柜臺中。它只有花生大小。后來它掛在年輕的胸脯上,終日裹在香氣里。

青春還有一個小小的整潔的房間,一床一桌,墻壁雪白,唯一的新衣疊放枕旁。是我終生渴望親近的角落。小時候的自己常被年輕女性帶去那樣的空間。簡樸的,芬芳的,強烈獨立的。我堅信所有成長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我還堅信自己之所以總是長不大,正是缺少這樣一個房間。我夜夜躺在雜貨鋪里睡不著,滿貨架的陳年商品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夜比一夜冷。白天我縮在深暗的柜臺后,永遠只是青春的旁觀者。

那時的富蘊縣,少女約會時總會帶個小電燈泡同去,以防人口舌。同時也源于女性的驕傲,向男方暗示自己的不輕浮。我常常扮演那個角色,一邊在附近若無其事地玩耍,一邊觀察情意葳蕤的年輕男女。他們大部分時候竊竊私語,有時執(zhí)手靜默。還有時會突然爭吵起來。后來一個扭頭就走,一個失聲大哭。

她大哭著沖向鋪滿冰雪的河面,撲進深深積雪,淚水洶涌,渾身顫抖。很久后漸漸平復情緒,她翻身平躺雪中,怔怔眼望上方深淵般的藍天。臉頰潮紅,嘴唇青白。冬天的額爾齊斯河真美。∥遗阍谒赃,默默感知眼前永恒存在的美景和永不消失的痛苦。就算心中已透知一切,也無力付諸言語。想安慰她,更是張口結舌。真恨自己的年幼。我與她靜止在美景之中,在無邊巨大的冬天里。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的困境全都出于自己缺了一枚寶葫蘆。又有些時候,半夜起身,無處可去。富蘊縣越來越遠?梢坏揭估镂疫是睡在貨架后面。假如我翻身起床,向右走,走到墻邊再左轉,一直走到盡頭,就是小店的大門。假如我拔掉別在門扣上的鐵棍。拉開門,掀起沉重的棉被做的門簾。門簾后還有一道門,拔開最后一道門栓我就能離開這里了?墒菦]有敲門聲,也沒有寶葫蘆。似乎一切遠未開始又似乎早已結束。我困于冰冷的被窩,與富蘊縣有關的那么多那么龐大沉重的記憶都溫暖不了的一個被窩。躺在那里,縮身薄脆的繭殼中,側耳傾聽。似乎一生都處在即將長大又什么都沒能準備好的狀態(tài)中。突然又為感覺到衰老而驚駭。

恐懼記

小時候我在四川,總愛長時間流連鄉(xiāng)間小道。無目的地行走,奔跑,喃喃自語,高聲唱歌。田野四面蕩漾。夏天鳴蟬如密網(wǎng)裹住雙耳,冬天濕泥頑強團在鞋底。眼前道路無盡延伸,心中異想呼啦迸響。火花四濺,大汗淋漓。我如感受不到全世界一樣行走在全世界里,如魚感受不到水一樣暢游水中。不時磕著碰著,傷痕累累。傷口不肯愈合,渾身到處都疼,到處都不安分。身軀是密室,年齡是禁限,重重封印無窮大的熱情和傷心。然而話語之中有裂隙,眼睛中也有,指尖的力量中也有,頭發(fā)的生長之中也有。這是成長的雷霆之勢,轟然堆蓄一生元氣。后來的自己,不停生病,羸弱不堪。幸有源自童年的旺壯有力的成長,童年的猛力,鎮(zhèn)守身體一方,隆隆作響。于是生病的時刻無論多么痛苦難捱,總覺得死亡遙遙無期。

我在鄉(xiāng)間閑耍,無限歡樂,又心懷巨大恐懼。我怕野狗,怕蛇,怕毒蟲。最怕路邊的墳墓。新墳倒也罷了,墓碑嶄新,遍地紅屑,看上去多少顯得喜氣洋洋。而舊墳森森,石碑歪斜,墳山塌陷,棺材外曝、變形。潮濕的棺木上生滿黑綠相間的苔蘚,朽壞處黑洞洞的,看進去深不見底。每次經(jīng)過這樣的墳墓,心中緊崩,后背惡寒,嘴里卻哼著歌?释焖俳(jīng)過,卻硬逼著自己放慢步伐。童年的自己總是故作無畏。有人的時候,這無畏做給人看。沒人的時候,做給冥冥之中的眼睛看。非得如此逞強不可。似乎非得如此才能震懾冥冥之物。有時當著別的小伙伴,還故意爬上裂開的老墳,踏上裸露的棺材,嘻嘻哈哈。還湊近上面的破洞往里看,拾撿被鼠類啃噬的棺材碎片拋打同伴。那些木片輕飄飄的,使勁一捏便成粉末,從指尖簌簌而下。那時心中既有恐懼,也有得意,還有隱隱哀求。這童年的輕薄之態(tài),這小小的人兒,她瘦小、尖銳,不安,富于希望。我渴望她被原諒。

我渴望她快快長大,哪怕到了現(xiàn)在,我仍然以為長大后一切就會好起來,長大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長大”何時到來?她感到時間無限靜止。每天早上醒來,好像一覺睡醒又回到了昨天。外婆像昨天一樣催促她起床,屋檐水像昨天一樣無止境地滴嗒。她懵懵然躺著。她躺著,一切不會到來。她主動起身追逐,一切仍不會到來。她翻個身面對木板墻壁。這是一座木結構的百年老屋,陰暗、霉?jié)。木板墻上嵌滿蟲蛀過的紋路,無盡地彎曲,均勻地混亂。這情景她看過過一萬遍。一萬遍地心想:蟲子迷路了。蟲子在木板表面啃咬前行,像是在黑夜里拿著手電筒前行。她的手指細撫蟲子的道路,然后又睡著了。夢中困于蟲子的迷途。外婆又在叫她。她突然想起上學的事,感到焦灼,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外婆八十多歲,她不足十歲。外婆比她多過了七十多年。七十多年的距離,令她常常感到世界深遠。她一次又一次去向田野,一次又一次爬上最高的高坡,遙望群山連綿的遠方。那時的希望與豪情才將她微微推向世界腹心。她緊攀世界的邊緣,心想,只差一點了,再長大一點吧,再長大一點……她回到六平米的家中,外婆躺在黑暗中。她隔著七十年的距離看她,不知她是生是死。突然感到自己的成長可能源于外婆生命的退避。于是她又猶豫了。

整個童年里,她擔心外婆死去。后來漸漸地,不知不覺地,開始等待外婆的死去。死亡是什么呢?失去是什么?她再不愿往下細想。她飛快地跑,像在追趕又像在逃避。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來飛了起來。風瞬間鼓滿咽喉和身體,上下左右前后方位瞬間混亂。世界瞬間失去地心引力。她瞬間大于整個世界。飛翔是她童年里的大秘密。她有時覺得是夢中經(jīng)歷,有時確信無疑。然而她哭的時候飛不起來,害怕的時候也飛不起來。那兩種時候她沉重不堪。她一邊哭,一邊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在田野間,走在大街小巷。我尾隨其后,無能為力。一生都無能為力。

童年的孤獨還在于,旁觀者永不現(xiàn)身,見證者永遠沉默。童年中的自己獨自走在無人的長巷中。前后顧盼,慢吞吞拖著雙腿。天黑了也不愿回家。但是天黑不回家要挨打。我站在街頭,站在茫茫童年之中。滄海一帆無盡地漂流。我猶豫再三。

小時候的自己膽兒真小啊。怕挨打,怕野狗,怕蛇,怕毒蟲,怕惡人惡語。歸根結底就是怕死。怕一切暗處的,潛伏的,會突然降臨,全面控制自己命運的事物。怕墳墓,怕死人,怕鬼。后來我知道了:人鬼殊途?僧斘倚〉臅r候,小小的人兒心神明滅不穩(wěn),過于急切的成長總會不時觸碰萬物的邊界。走在路上,一腳陰,一腳陽。走著走著就走迷了,不知是夢是醒。鄉(xiāng)間傳說與個人記憶糾纏不清,莽莽時間中的累積物大于全世界。全世界下半部分擁擠,上半部分曠朗。我站在世界下半部,常常被擠得一動也不能動。抬頭仰望天空,似乎看久了就會天地倒懸,墜落進無邊的空曠之中。

小時候總被噩夢魘壓。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半睡半醒間,總被黑暗而堅硬的事物深深俯瞰。被觀察,被試探。它們弄不清我是什么,便離去?捎械膮s懷有惡意,它與我對峙,非要我示弱不可。它們逼至極近處,如同等待我死去般看著我。它比我更深刻地感受著我此刻隆隆巨鳴的雙耳,倒涌的血液,敲鑼響鈸的胸腔。它目睹我渾身顫抖,默數(shù)一波強于一波的震蕩次數(shù)。當數(shù)到某個特定的數(shù)字,它退后一步,目睹我沉沒深海。細細觀察萬米高壓四面八方將我的神魂捏搓為齏粉。

我體會的只是痛苦而已,可我的眼珠先我一步察覺到危險——它一個勁兒地往上翻。突然想起,人死了才會翻白眼。我不想死,死亡還遠著呢。我拼盡全力掀動眼睫。我似乎看到了房間里的一切。以為這就是一切。然而恍眼間墻上一幅畫沒了。再努力看過去,它仍好好兒地掛在那里。霎時清醒,悍然睜眼,煙消云散。

又躺了一會兒,漸漸有了力氣,便起身把墻上那作祟之物摘下來。接著再睡。

這世上所有具攻擊性的事物:醒不來的噩夢,甩不掉的鞋底泥,緊追不舍的狗,秘密伺守的蚊蟲……都附著沉沉陰物。我無從躲避。我在鄉(xiāng)間小路奔跑,又如擠身而過。巨大的未知與本能的希望一路緊隨,前后翻騰,是命中自帶的大風大浪。一時恐懼,一時狂喜。怎么也停不下來。我知道一停止奔跑,一安靜下來,四面八方的伏擊物就會撲上來。然而我跌了一跤。然而它們撲了個空。巨大的疼痛將我?guī)ё摺N易谀吧牡胤教栠罂。有人?jīng)過我目不斜視。又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對他畏懼而心懷期待。然而他也走了。我心中的火苗漸漸穩(wěn)當。四面八方的伏擊物仍安靜窺伺。我走過漫長的路回家。家是更可怕的所在。

家最堅硬。最親的親人最冷漠,夜夜入眠的床最危險,黑夜最漫長。可所有這些都消磨不盡我對人世間的迷戀。我是下次月考成績不進步就會被打手心的學生,是參加六一儀彩隊游行之前必須借到一件白襯衣的兒童,是丟失了自動鉛筆拼命想要瞞過家長的壞孩子,是每天放學都變換不同路線回家以逃避同班男生追打的膽小鬼。膽小鬼不顧一切地在無邊無際的恐懼叢林中奔突。無依無靠,無可憑持,卻心存信心。奇異而巨大的信心!膽小鬼一邊逃跑,一邊生出巨翅。膽小鬼終于回到家,年邁的外婆和更為年邁的外婆的養(yǎng)母坐在黑白電視機前,兩人一起扭過頭來。她們?nèi)绱松n老。后來她們死了。膽小鬼從沒經(jīng)歷過如此巨大的死亡。世世代代累積至此的死亡。房間昏暗。膽小鬼忘記了外婆的責罵,記住了她留在鍋里的一份溫暖晚餐。

這一世,一定是我生生世世的第一世。這一定是我第一次來到世上吧。我突然就出現(xiàn)在童年里了,突然就站在那里了。我雙手觸及之處全是世界盡頭,雙腳所到之處全是深淵邊緣。我看到昆蟲就以為自己是昆蟲,看到鳥獸就以為自己是鳥獸。要么我是野草吧?要么我是雜木頑石吧?我小得快要消失,又完整得不可思議。我上學,放學,上課,下課,睡覺,吃飯,看電視,做作業(yè)。我真的快要消失了。卻又在世界另一端突然清晰、突然強壯。在那里,我仍迷戀奔跑,仍對全世界一無所知。仍倔強而迷惑,仍懼駭而勇敢。

難以相信,最后我還是長大了。我穩(wěn)穩(wěn)當當不偏不斜走在路上。我?guī)缀蹙鸵裁匆膊慌铝。所有前來威脅我的事物,我一眼就能看穿它的虛張聲勢。看不穿的,也能與其寧靜共處。我身體健康,情感龐雜而堅定。我越來越強大,幾乎就要無所不能了。就在這時,我開始衰老。

可是我連衰老都不怕了?墒俏艺娴牟慌聠幔课仪逦械酵耆詽摲谖疑眢w深處,傷痕累累,依舊敏感,依舊耐心。它靜靜等待遠比衰老更茫然更巨大的變化。我懷疑那便是死亡。但仍覺得死亡遙遙無期。

青春記

十六歲的夏天,我最后一次去見黃燕燕。似乎與她的每一次相見都像是最后一次。其中一次,我去她所打工的掛面廠找她。見面時,她夸贊我的白色連衣裙,扯著裙擺對另一個女孩說:“太漂亮了!顯得她很苗條!”

之前我是個小姑娘,站在那里,突然就變成了大姑娘。

另一次,也是那個掛面廠。車間高敞、安靜,穿白衣的職工三三兩兩閑談。突然,黃燕燕說:“開始了!蔽倚睦镆活,背后的世界被打翻。我扭頭看,巨大的機器啟動了,地板在轟鳴聲中顫動,整個車間陷入漩渦之中。這時,令人眩目的巨大一塊事物冒著熱氣從上方徐徐垂下,潔白耀眼。那就是面條。

面條帶著韻律感被鋪展開來,切斷,烘干。車間里的包裝工人每兩個一組,在狹長的蒙著白鐵皮的工作臺兩側相對而坐。一人過秤,一人包扎。黃燕燕用一張包裝紙裹住一把半斤重的面條,快速搓卷,扎得緊致又整齊,再用漿糊粘牢。我坐在她對面手忙腳亂地稱面條。當我稱到第十把時,突然間覺得已經(jīng)在這個車間里工作了很多年。突然什么也不怕了。那真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感覺……

當我還是個學生,我從不曾幻想過什么體面堂皇的未來,我從沒有過崇高的理想。我只向往黃燕燕那樣的車間生活。我渴望能和許多人在一起干活、生存,像藏起來一樣,和許多人在一起。我想長時間重復簡單的一些動作,掩飾自己總是走神的毛病……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過一成不變、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再也沒有意外,沒有傷心。在此基礎上,還希望能有一筆可以不多但一定得穩(wěn)定的收入,再有兩三件漂亮衣服。我還希望,在那樣的生活里,在工作之外,還有空余的時間用來看書、寫信、戀愛。這就是我少女時代的美夢。但是我穿著白裙子,和黃燕燕劃清了界線。其實我是輕視她的。其實我是羨慕她的。黃燕燕坐在喧囂的車間里伶俐地包裝面條,像是人生已經(jīng)進行到了最后階段。而我還在驚濤駭浪之中,四面無岸,不得罷休。

后來,我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流水線上的女工,捱過許多的辛苦,卻已知道那是自己理所當然的命運。至今,我仍喜歡“車間”這種事物——巨大的空間,排列有序的機器,整齊劃一的勞動現(xiàn)場……這是工業(yè)時代,不顧一切地抹平差異的工業(yè)時代。我正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我在這樣的時代里出生,成長,我不得不依賴這時代的本質(zhì)而生存。我要消失。我情愿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情愿沒有休息日。我只想消失。每當我感到生活艱難,無法忍受,我便微笑。便閉了眼睛,捂了耳朵,一聲不吭,什么也不理會。每當我心灰意冷,便換掉手機號,緊閉房門,堅持沉默。我總是不顧一切地往世界最深處藏身。

藏得最深的是黃燕燕。她從十六歲就消失了。她扯著我的白裙子對另一個女孩說:“太漂亮了!”然后就消失了。她倆一同消失。只剩我穿著白裙子站在那里,像白來到這世上一樣。

我穿白裙子,走很遠的路去找她們。白走了那么遠的路,什么也沒能趕上。但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些。那時我一邊走,一邊努力編造見她們的理由。最后終于想到了一個。見到她們的時候,我便說:“天氣真熱,去游泳吧!”她倆互看一眼,說:“要上班,去不了。”

之前,我們?nèi)齻是最好的朋友。但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她倆才是最好的朋友。她倆的世界我已經(jīng)無法插入了。她們的話題我也從插嘴。我們?nèi)俗谝黄鸢鼟烀,我和那個女孩一樣笨拙。但等到下一次見面時,她立刻變得和黃燕燕一樣靈巧熟練。那時她也輟學進入了那家掛面廠打工。從此,她們倆就天天面對面坐著,一邊稱掛面、包掛面,一邊聊天。更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總是在被拒絕?偸窃谌巳豪锖笸。青春總是遠未到來,遠未到來,遠未到來。然后就早已過去,早已過去,早已過去。等我做好一切的準備,等我編造好全部的理由,等我終于想通……已經(jīng)晚了。只有我的容顏扯了一下青春的袖子,只有我的舊照片留住了青春。

當我十六歲時,仍然是小姑娘的模樣,但心正在從童年的硬殼中剝脫。這心不知所措、無處可去。當黃燕燕贊美我的裙子時。我忍不住站直了身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成為女性。同時發(fā)現(xiàn),黃燕燕比我更早就成為了女性。她和另一個女孩議論我的裙子,口吻由衷,神情自在。我剛剛一腳踏進那個世界。她卻早已從那個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

她指著遠處走來的一個男人說:“他喜歡我,在追我。你看怎樣?”

她早已從那個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

我仔細看了一看那個男人,他是一個真正的大人。忍不住脫口而出:“很好!”

黃燕燕問:“好在哪里?”

我一時語塞。我剛剛一腳踏進那個世界,又想再縮回腳去。

我十六歲時,頭一天正合適的褲子,第二天就緊崩崩地裹住雙腿,邁不開步子。每天總是不到飯點就餓得心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沖向灶臺揭鍋蓋。我像大人一樣,每頓能吃三兩面,滿當當一海碗——哪怕只是一海碗白水面,只放了一塊油,一勺辣椒醬。

我十六歲時,頭發(fā)和指甲一起瘋長。身體像是叢林,無從修剪。有一天,我穿著已經(jīng)非常窄小的黃色花布短褲,撐著傘走在大雨里,迎面遇到一個高年級的同學。打過招呼,他又多看了我一眼。我頓時無處遁形。傘也擋不住我的驚慌,瓢潑大雨也不能稀釋我的狼狽。我回到家立刻把那條孩子氣的短褲脫了扔開。簡直想痛哭一場。我突然間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成長就這么到來了,我還沒做好準備。而在漫畫書里,女主角十四歲就能迎來愛情。

黃燕燕十六歲時,迎來了愛情。她平靜地為我在人群中指出一個男人。那樣的平靜我至今不能體會。我至今仍孤獨地猜想。甚至至今不敢邁出第一步……哪怕已然陷入熱戀之中,仍一無所知。那些曾被我深深愛過的,一個個最最真實的人,卻怎么也記不起他們的容貌和擁抱。就像是世上最貪心的人,最冷酷的人……我對別人說:“我恐怕有些自閉吧?”一邊說,一邊仍堅定地四面砌墻。磚一塊一塊地累積,一點一點地增高。雖遲緩,卻從不曾猶豫。似乎在享受著這“自閉”。只是黃燕燕,一想到你,我就忍不住停下來,無限地迷惑。我的人生真的比你更好嗎?我這樣的成長,真的也沒有錯嗎?

我歷經(jīng)完所有的青春之后,在眼下這間空蕩陌生的房間里煮掛面,不知明天會怎樣,不知下一頓飯在哪里吃。我厭惡漂泊,卻不得不漂泊。我在煮掛面,黃燕燕,我一看到掛面就想到了你。這是你親手為我包的。你投以青春為我而包。我每吃一口,就想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樣子。我本該是你。我們一起長大,我總是悄悄追隨于你,并只依賴你的認同。真的,除你之外,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女性能見證我最最隱秘的成長和我唯一的那條白裙子了!

那么,親愛的黃燕燕,你現(xiàn)還好嗎?你在你的青春之中終日勞作,在世上最窄小的縫隙里發(fā)育、成長。當車間響起巨大的機器轟鳴聲,你會趁機痛哭嗎?當你長年累月重復著同樣的機械性動作,偶爾也會想起我嗎?你還記得我的白裙子嗎?還記得我們共同的,漫長的童年……更早的時候,我上六年級,你輟學了。我在坡上耍,你佝僂著腰,背著滿滿一背篼沉重的新鮮腐竹慢慢爬坡。那時我們分別大半年,我沒認出你來,你卻認出了我。你戴著八百度的近視眼鏡,一直走到離我最近處,對我說:“是娟娟嗎?你來了嗎?”我從不覺得我缺少過友誼。唯有那時,我覺得我缺少你。

更更早的時候,我們還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我們深陷童年,不知未來。我們一起跑過長長的石板路小巷,沖向盡頭的田野,沖向晨霧中的野菊花叢林。正是假日,班里漂亮的女生和稍微漂亮一點的女生都被老師挑選出來排練大型的元旦演出節(jié)目,我們幾個被剔除的長得不好的女生在彩排的操場上遠遠地看。悄悄地模仿。然后我們跑向郊野,跑到?jīng)]人看到的地方,在野菊花圍簇的鄉(xiāng)間路口,也排成小小的隊形,跳了起來。我們感覺自己跳得一點也不差,并為此歡樂。我一想到那時的歡樂便落淚。黃燕燕,我一想到那時的你,就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抬頭望向無底的天空。

六年級時,你輟學了。你家里是買掛面和干貨的。你開始背起背篼,天天爬坡運貨。當你累了的時候,就卸下背篼,在山路邊休息。野菊花仍在那里開放。你哼著歌,起身跳躍、旋轉,跳起了童年的那支舞。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小孩子。卻不知何時錯過了你的成長。

六年級時,你告訴我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穿著裙子上樓,千萬不要靠著樓梯扶手走。因為會有男生從下面往上窺視。令我驚駭?shù)牟⒉荒阏f的這件事本身,而是你和我之間的差異。在成長中,你遠遠走到了我的前面。

可是我也沒有停止。六年級時,有男生在自習課上大聲嚷嚷,說某女生在吃避孕藥。我也為之驚駭。驚駭?shù)耐瑯右膊皇鞘虑楸旧,而是我竟然知道“避孕藥”是個什么東西!

還是六年級,八百米長跑的最后一圈,我超過了班上的一個大個子女生。她在后面不屑地嘀咕:“干嘛這么拼命,小心掙破處女膜……”

我腳下一慢,被她從后面趕超了上來。

……

那么多的紛紛嘈嘈的“此刻”,我總是不停地為“此刻”的自己而驚奇,而慌亂無措。我不知自己從何處得知了避孕藥,也不知道何以就明白了“處女膜”為何物。我所知所得越來越多,卻沒有源頭。成長如此黑暗,青春只有“此刻”。

但是黃燕燕,你不為所動。你上樓時提著裙子,堅定地走靠墻壁的一側。我為成長的變動而茫然時,你心中早已了了明晰,好像早已看清了一生的道路。

還有還有,十六歲時,有一天走在街上,一個鄉(xiāng)下老婦人向我問路,叫我“娘娘(阿姨)”。令我哈哈大笑。那時我尚不知她是在向我的青春致意。她愿意恭謙對待我這樣一個孩子,她愿意在一個孩子面前卑微。她已卑微成習慣,并籍此重重保護自尊。她信任我,只因我太過年輕。那時我穿著白裙子站在那里,因熟悉這個城市而面無表情。她迷了路,前來問路。她背著背篼,再一無所有。她說:“請問這位娘娘,ХХ哪么走?”……后來,她無數(shù)次地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也背著背篼,滿臉的焦灼和小心,千萬遍地陪笑問道:“請問這位娘娘……”……有時是你,黃燕燕,背著同一個背篼,問同樣的問題。我不知如何問答。你便扔了背篼,輕蔑地笑了。

黃燕燕,我也愿卑微對你。你是千萬個我所虧欠的人之一,你又是唯一的唯一。那樣的你,躬身青春之中,抹糨糊、包面條,再手持面束的一端往工作臺上用力一頓。你嫻熟、平靜,永不老去。而我仍然無限地迷惑,仍然還在等待開始,甚至仍然還有與人相愛的渴望。并仍然渴望,他是一個春天般的男性,溫和、喜悅、無憂無慮……而我最最渴望的是能放下心中的怨恨。可是,可是。

可是我已所剩不多,幾乎只剩下任性。只剩下我的母親,只剩下我所貪圖的世界的美景及人間的一些緣分,及手邊的幾件行李。我無力改變。卻仍渴望改變。我青春已去,好在,往下還有的是時間。

對不起,黃燕燕。那天,我身穿新衣去向你炫耀,我輕松地對你說:“我們游泳去吧!”但我知道,游泳這件事對你說遙不可及。你大約連一件泳衣都沒有,并且每個周日都得加班。但是我又有什么優(yōu)越感呢?為何我非得那樣對你不可,非得證明自己也不差……黃燕燕,我遠遠看你坐在車間里包面條,這才是“遙不可及”。我仿佛怕臟了白裙子似的,遠遠站著,不能靠近。心想,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見面的理由……再也沒有了。我遠遠站著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如何走上回去的路。那么遠,比來時還要遠。年輕的心里第一次感到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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